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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从初二的夜里开始,连下了几场大雪。长宁宫的掌事宫女白蘋原本命人扫去积雪,无奈高曜不肯,只得作罢。初四清晨,推窗一看,庭院中的积雪足有一尺多深。高曜见了直叫好,险些上学迟到。
午后,又下起了雪。高曜用过午膳,原本要出去滚雪球,李嬷嬷怕他沾了湿气,不许他下雪时出去。高曜一时无聊,我便哄他到灵修殿中来绘画。高曜坐在我的书桌前,我站在他身后,把着他的右手照着门外大瓷缸子里的红梅画了一树梅花。
殿门大开,雪光照进灵修殿,血色的红梅映照出溶溶一层浮光。殿中静谧,只余紫竹羊毫笔在纸上划过的含糊声响。红梅飘香,沁人心扉。高曜初时还有些不情愿,但见雪白的宣纸上,斜逸的枝条自他的手中开出点点红梅,便也渐渐静了下来。
忽然清逸的梅香之中渗出淡淡一缕龙涎香,我抬眼一看,一泓亮丽的明黄色缓缓走近。不知皇帝何时走了进来。我连忙放了高曜的手,行礼如仪。高曜抬头一看,顿时丢了笔欢叫一声,雀跃着扑入父亲的怀中。皇帝抱起高曜向我笑道:“起来吧。你们姐儿俩倒很会乐。”说着便坐在上首的紫檀雕花椅上,将高曜抱在膝上。
我从芳馨手中接过一盏滇红,亲手奉与皇帝。皇帝微微一嗅道:“这是滇红?”
我低头道:“回皇上,这是滇红。”
皇帝漫不经心道:“滇红茶……朕记得这茶产于西南澜沧江的高山峻岭之中,虽说并不是很难得,可是今年时气不好,御用的滇红不足,想不到你这里倒有。”
今年滇红的确奇缺,除了太后与帝**中,便只有两宫贵妃还有一些,连升平长公主都不曾分到,更别说各宫女巡。长宁宫的滇红是入冬时节皇后专门从内阜院拨了一点赏给我的。我微微屈膝道:“回皇上,臣女蒙皇后娘娘恩典,得了些许。”
皇帝缓缓饮了一口道:“好茶。”高曜听了,也嚷着要喝,皇帝笑道:“小孩子不可饮浓茶。”又道:“朕一来怎就如此淘气?倒不如朕不来的时候,还能安安静静的。”
高曜哼了一声道:“父皇又许久都不曾来看儿臣了。”
皇帝紧了紧抱着他的左臂道:“父皇才回宫不久,朝中事情太多,才一时不能来看皇儿。”
高曜恭敬道:“玉机姐姐说,父皇上马治军,下马治国,每日里有许多事情忙碌,不得闲。儿臣只是太思念父皇了,还请父皇不要怪罪儿臣。”
皇帝将高曜的小脑袋埋入怀中道:“皇儿这样懂事,父皇怎舍得。”高曜以双臂环住皇帝的腰,将脸庞紧紧贴住皇帝的胸膛。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看了看门外的天色道:“朕看长宁宫的积雪一点都不曾扫过,是留着皇儿玩耍的么?朕陪皇儿滚雪球可好?”
高曜大声道:“好!”说罢跳下皇帝的膝头,就向外走。守在门外的乳母李氏连忙拿了一件厚实的棉袍赶上来道:“好二殿下,穿上件袍子再出去,小心冻着。”
皇帝却脱了一件外袍,伸出右手拉着高曜出了灵修殿。我慢慢踱出殿去,只见父子俩一人团了一个雪团子在雪地里滚来滚去。高曜笑着叫着,欢声直冲云霄。
皇帝身边的大宫女良辰远远站在廊下微笑道:“皇上自回宫以来,还从来没这样开怀过呢。”
内官李演接口道:“可不是?皇上整日对着折子和大臣,今日偶然想歇歇,便来了二皇子这里。”
芳馨听了向我低声说道:“这倒也奇了,自打二殿下搬入长宁宫,皇上还没有独自来过。奴婢记得皇上上一次来还是四月里和周贵妃一起的呢。”
我微微合起双眼,雪光便没有那样刺目。呵了口气,一团白茫茫升腾到眼前:“事出反常……圣心难测。”
芳馨奇道:“皇上来看二皇子是极好的事情,姑娘怎地却并不高兴呢?”
我笼一笼身上镶雪狐皮的大氅,搓搓手笑道:“谁说我不高兴了?”
芳馨笑道:“姑娘的心思向来难说,奴婢失言了。”
皇帝和高曜一人滚了一个雪球,一大一小叠了起来。高曜从随身的小囊中掏出几颗玻璃珠子,嵌在小雪球上。我转头向芳馨道:“姑姑这是何意?”
芳馨道:“姑娘向来多思,多能从旁人以为好的地方看出危机来,从不将一时的得失放在心上。若非如此,皇后娘娘怎会看重姑娘呢?”
我暗暗叹口气道:“我不过是想二殿下和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芳馨低头道:“是。”
皇帝抱起高曜,绕着雪人转了两圈,方回到廊下,将高曜交给乳母李氏,向李演道:“摆驾吧。”
高曜正在李氏怀中擦汗,听了皇帝的话,挣扎着下地,拉着皇帝的袍角道:“父皇才来了没一会儿,这就要走么?”
皇帝蹲下身子,右手扶着高曜的肩膀道:“父皇这会儿要去见一个大臣,不能陪伴皇儿了。皇儿跟玉机姐姐看书也好,学画也好,都要乖乖的,父皇改日再来看皇儿,可好?”
高曜虽不情愿,也只得行礼道:“父皇政事繁忙,儿臣不敢耽误父皇。儿臣恭送父皇。”
皇帝将儿子拥入怀中,柔声道:“曜儿很好。”
我拉着高曜的手将皇帝送到长宁宫门口,皇帝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驻足回首道:“日后仍要劳烦朱大人多多费心才好。”
我心中一跳,忙屈膝道:“照料皇子乃是臣女的本分,还请皇上放心。”
皇帝微微一笑:“朕很放心。”说罢沿着东一街缓缓向南而去。不知不觉又飘起了雪,明黄色九龙袍在点点雪光中化作一笔模糊的石黄色。
高曜嘟嘴道:“父皇总是很忙,不肯多陪孤一会儿。”
我捏捏他的小手道:“皇上不仅是殿下的父皇,还是全天下的君父,身系江山社稷的万千人事。殿下要多多体谅才好。”
高曜仰头道:“孤怎能不体谅父皇?孤只是想念父皇。”
晚上有家宴,高曜早早跟着乳母李氏去了定乾宫。难得晚间不用陪伴高曜写字,我带着绿萼等人念了两句书,便盘坐在南厢的榻上临帖,绿萼和小西她们仍是坐在下首习字。天色全然暗了下来,但窗纸上仍有幽暗的青光透出,那是院中的雪光。南厢中静的只余炭火偶尔的毕剥一声,炭盆中早已埋下的栗子裂了几颗,漫出一股清郁的香气。面前热腾腾的奶茶早已温了下来,我端起甜白瓷碗,一口饮尽。绿萼见状放下笔,端起瓷碗道:“姑娘怎么不用滇红兑了牛乳来做奶茶?这茶虽好,怎比得上滇红?”
我的笔端未有丝毫凝滞,微微一笑道:“奶茶是北疆草原上的游牧部族用青砖茶和以羊奶、马奶,加了酥油烹煮而成的,据说滋味很是腥臊。如今有这样的红茶和鲜牛乳可用,已是相当美味,何必再用滇红?滇红虽好,但性浮,用多了只会增添暴躁之气。”
绿萼笑道:“奴婢不过说了一句,姑娘就说了这么一大篇。”
我侧头笑道:“贫嘴。去沏一杯绿茶来。”
绿萼拿起空碗,掀起厚重的豆绿色暗花布帘正要出去,忽听帘外锦素的声音娇声道:“姐姐这里好香。姐姐在做什么?”
我连忙放下笔道:“妹妹来了,快请坐。绿萼,再去端一碗奶茶过来,请于大人也尝尝。”
只见锦素穿了一身梅红色和合如意镶白狐皮的长袍,一张秀脸裹在雪色风毛之中,更显娇小清丽。锦素脱去外袍,露出里面练色蔷薇曲裾,施施然坐下,随手翻了翻我的字帖,笑道:“姐姐喜欢颜体?也是,颜体间架匀称,笔致柔韧,和姐姐的性子相合。”
我抬起右手,在花鸟眉纹砚上重新蘸了墨,微笑道:“前次看妹妹抄写《庄子》,用的是秀逸的柳体。但延襄宫匾额上用的却是汉隶之体。妹妹于书法上的造诣,我是追赶不上了。不过趁闲,略练几个字,好不教人笑话罢了。”
锦素道:“书法一道,练的是心手一致,字好不好倒在其次。况且,姐姐的字,颇为挺秀,自有一段傲然风骨在其中,又偏偏含着颜体的珠圆玉润。依妹妹说,倒颇有些与众不同。妹妹临帖颇多,但说到自然而然的风度,可是远远不如姐姐了。”
我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着她的眉心道:“锦素妹妹这会儿来究竟是做什么的?还没开声便说了这么一大车子奉承话。”
锦素笑道:“姐姐对我极好,奉承姐姐,妹妹很乐意。大殿下去了家宴,妹妹不过无事可做,因此来与姐姐讲谈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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