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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也没想到尉屠耆居然可以做如此地步。妲雅虽不是他正妻,也非他侍妾,可到底也是他宠爱多年的宠姬。然而他为了能够顺利回到楼兰,居然将事前说好的胡姬换成了妲雅!让妲雅去接近霍氏兄弟,替他离开大汉争取更多的胜算。刘病已一早虽知他并非没有城府之人,虽也明了他计算颇深,然而远远没有想到他会似那吕不韦,为一己之利而将身边人肆意出卖。他待妲雅尚且如此,待旁人呢?
在前往质子府的路上,刘病已回想起一开始接触尉屠耆的契机。他与尉屠耆在一斗鸡场认识,当时他在斗场初有些名头,赢的次数虽多,输的次数也有。有一遭,那押注的人在他身上下了重金,不想他却因一技之差落了下风,那押注的人便按耐不住,叫了手下将他拦在角落意图动起手来,便是那时叫尉屠耆看到了,替他解围,两人从此相识。之后他开始与他联合下注,刘病已在斗场名声渐盛,也有他尉屠耆的一份功劳。
刘病已疾行的脚步慢慢缓了下来,他垂目看到自己的身影被日光拉得长长的倒映在地上,忽然想明白一些事情。一直以来,他自以为对尉屠耆看得清楚,与他来往时警惕着对方的野心和心机,自认能保持自己的主导位置。然而他到底是忘记了,一个以质子身份留在长安,身份如此敏感,几乎行差踏错一步就将粉身碎骨的人,不但顺利躲过征和二年那场血难的人,更能谨慎走到如今离楼兰王位临门一脚的人,又岂是旁人轻易能够看得清楚的?
深吸口气,忽然觉得不必急于找对方要解释了。刘病已往墙边上靠着站了一会儿,他需要将心中以往勾勒的所有图卷重新梳理整饬一番。
他慢慢往质子府走,在屋檐角下缓步而行,试图驱走秋老虎的打搅。对面传来吹拉弹唱的乐响,他往隔了两条巷子的那一端看了过去。田千秋已入土为安,一个跨越了两代君皇,亲见了那场祸患的人消逝了,整个大汉朝就剩下一个叫霍光的。
“皇曾孙?”
刘病已听到有唤他,略有点吃惊。这条路向来僻静,往日里亦无甚人经过,怎么今日这样巧,遇到个同行的,居然还是识得他的。他吃惊中忙竖起防备,抬首望向来人,嘴角习惯性的就微微翘了起来。
看到来人,他的那抹淡笑添了些生气。他两手交叠,冲来人恭敬一鞠首:“平乐监。”
人年岁大了,见到同龄人离去难免觉得难以承受。便寻了机会就到别去转转,也能排遣排遣那因送走同袍而生的悲伤痛苦之感。苏武有意挑的僻静地界,并没想到会遇见刘病已。他往刘病已左右看了一看,才问:“皇曾孙这是往哪里去?”
刘病已瞧见他穿着打扮,料想是刚从田千秋府上过来,便微微一叹息,说道:“如平乐监,前来送田丞相最后一程。”
卫太子刘据遭江充等人陷害,冤屈而死,田千秋是第一个敢上书先皇替太子鸣冤之人,刘病已身为卫太子之后,特意前来送田千秋最后一程,于情于理都是应该。苏武闻言,点了点头,说:“皇曾孙有心。”
刘病已微微颌首未回答。苏武就道:“不知可否与皇曾孙稍谈片刻,我已久不见曾孙。”
病已无奈扯唇,露出自嘲的笑:“我不如丞相大人,还得恣意与想见之人相见。”
“皇曾孙!”
苏武重重叹气,见刘病已不在意的朝他笑,不得不摇头道:“皇曾孙莫丧气灰心。如今陛下待曾孙礼遇有加,不曾为难曾孙丁点,更允曾孙同祭宗庙,入宗祠,便可知陛下对曾孙是真心相待。旁人如何,且由他们去罢,时间久了,自然叫他们知道如何该做,如何不该做。”
刘病已并未反驳,唇角微抿着只远远往那一头的丞相府相看。苏武知道他心中的芥蒂非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因此不再多说。
一时间只隐约听到那叫人深觉悲呛的声乐。刘病已将心神收了,微低首向那苏武道:“不知平乐监有甚要事欲与我交谈?”
苏武闻言,摇了摇头,似要叹息,张了张嘴又抿上了。他往周遭看了一回,稍向那刘病已靠近,低问:“皇曾孙可识得绿衣?”
“绿衣?”他认识的绿衣可不就只有那一个?眼前似立即浮现那玲珑俏丽的影子,他眉峰间紧收了一些,未答反问,“平乐监何出此言?”
苏武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边走边说:“此处不适合多谈,你若不嫌弃,便到我府上去吧。”
刘病已想说,倘若他不介意,他自然是不惧去他府上的。话到口中还是未说。苏武回朝之际,刘弗陵早已登上皇位,他向不愿与朝中各股势力多做纠缠,迄今为止也不过因子苏元参与上官桀父子叛变而遭受牵连。
刘病已悄然走到外侧,将年迈的苏武遮挡在右臂之侧,说道:“不知平乐监车驾现在何处?”
苏武摆摆手:“不必他们跟着。”
刘病已再往那丞相府方向望了一望,苏武的车驾必然是在田千秋府中,他言下之意便是不欲两人此行叫过多旁的人知晓了。那李绿衣究竟是何人,让他对有关她之事如此谨慎小心?
苏武府邸离那丞相府并不算远,然而他到底老迈,身体再康健也比不得寻常年轻男子,到最后亦是须发皆湿。刘病已几次要替他招车驾前来,皆被他拒绝,至后也只得作罢,且细心搀扶者些罢了。
开门的老苍头一看到主君步行而归,先是一惊,忙的上前搀扶,再见到苏武身旁跟着的刘病已,又是一怔,欲上前相问,可见自家主君与那人甚是熟络,便也不敢擅作主张,只好仔细搀扶了苏武入内,一边吩咐奴仆赶紧拿上擦脸擦手的手巾并那解渴的果浆等等。
“你们都去罢,我们有话相谈。”
坐了一会儿,缓过劲儿来,苏武挥退左右,又吩咐:“若是见着阿穆达,告诉他,稍安勿躁。我自是不会袖手旁观。”
老苍头谨遵“诺”,依言退了下去。
刘病已听到“阿穆达”三字,再加上苏武先前所问,大约能够知晓此趟苏武所问是为何事。他自己亦是有些许担心。然而他并未表露,暂且坐着,将那果浆稍喝了些许。
“皇曾孙。”
“若是不介意,平乐监可唤我病已。”刘病已说道。
苏武摇了摇头:“皇曾孙便是皇曾孙,岂能由人随意呼唤名姓?”
刘病已想说,这如今能少叫一个人记得他“皇曾孙”身份便是好的,最好是人人都不记得他刘病已是“皇曾孙”,是卫太子遗孤便更好了。然而,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好比现在,苏武的一厢情愿一般。他点了点头,没有再争辩,生受了苏武这一声“皇曾孙”。
“据阿穆达所说,绿衣与你相交甚好,不知可有此事?”
“绿衣与我是有些来往。”他说得含蓄,脸上始终带着几分礼貌的微笑。
苏武却不知为什么突然皱起了眉来,他将空了的陶钟推到一旁,似乎是要站起来,但最终作罢。他将上身前倾,手撑在案上,问刘病已道:“不知皇曾孙可有她的下落?她乃是我一友人之女,托了我照顾,自昨日随我同往丞相府后便失了踪影。着实叫人担心!”
“她如今是借宿在平乐监府上?”刘病已脑中回转,昨日他明明见着绿衣与那金建一道,难不成是金建……不,不,金建虽不如其兄正直坦荡,却也非鬼祟小人,更可况绿衣个性亦非能叫人任意摆布的。
“原是在那驿站下榻,然而她一个女子,总也不便,我便让她在此住下了。谁晓得……”苏武深深一叹息,见两只手垂放在案面上。
“平乐监何不请那大将军帮着寻一寻?想来大将军亦是念几分旧情的,这点小事他还不吝相帮。”刘病已此言倒没有什么旁的意思,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却没有想到苏武的脸色却因此变了变,他只摇头,并不多说什么,那叹息更甚方才。刘病已本在分神,如此一来反而收敛了心神,察觉出什么旁的来,他仔细观察苏武的神情,约莫猜出绿衣与那霍光是有些过节的。
想那绿衣小小年纪,又是到长安城不久,没想到却接连得罪了霍光与他宠奴冯子都,还真是一个风风火火的祸头子。刘病已不禁哑然失笑,对那苏武说道:“平乐监如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这件事且交予我,她既是把我当朋友,我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他虽未有一官半职,又是这样一个敏感的身份,然而因他喜好助人、乐于替他人解困,且擅斗鸡走狗,在这长安城里,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坊间九流,没有他不认得的。要他帮着找一个人,反倒是比那些动辄兴师动众的卫尉、羽林军来得便利许多。
苏武当即谢道:“若果真如此,当真是好极!我且在此先谢过皇曾孙!”
刘病已笑笑:“平乐监严重。”
苏武的眼眶有些红,他望着刘病已眼角眉梢里的熟悉影像,似是见到了从前的先皇。想他出使之时,先皇谆谆告诫,又言,待他回朝之时必定亲往接迎,到如今物是人非,身旁旧人一个个远去,只留下他一个身老体残的老头。其中唏嘘感叹,非旁人能体会。
刘病已连喊了几声“平乐监”,他才将情绪收拢回来,起身说道:“我亦会叫人多多留意。那绿衣自小骄纵,行事甚是莽撞,我唯恐她又闯了什么祸端,到时无法与故人交代事小,若是惹了性命之尤,可如何是好?”
“平乐监勿须担忧,依我之见,她……”
“主君,阿穆达他……”
刘病已言语未尽,守在外面的奴仆突然急匆匆过来打断。那奴仆亦没通传殆尽,有一疾步匆匆的人就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