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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食之后,刘病已告辞,张贺没有再留他。
刘病已从张贺府上一出来,直奔苏武的宅邸,然而,他自然是扑了一场空。苏武府上的苍头告诉他,绿衣和阿穆达一早出门,说是要去找个朋友,过午未归。刘病已原打算在苏武府上等她,但苏武其人并不在府中,主人家不在,他也没有等的借口,只能揣着从未有过的千滋百味去找他的师傅复中翁。
而苏武究竟去了哪里呢?
苏武此刻正在赶往宫中的路上。就在一刻钟前,他收到金建托人送来的消息,说绿衣受了重伤,危急。原以为府上的巫医能够诊治绿衣的伤,谁料到却是不能够。金建便冒险假借了霍娉君的名义,召了一名宫中的太医过来,最后倒是把血给止住了,可因耽误得久,绿衣失血过多,需上好的千年老参吊着,慢慢将养,才能缓得回来。金建假借霍娉君的名义已经是冒了十二万分的险,倘若霍光知晓他再用了宫里的人参,便保不住要露陷了。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苏武头上。
苏武是两朝旧臣,皇帝与霍光一向对他礼遇有加,哪怕是出了苏元的事,尊荣依然不改。若是苏武要向宫中借用千年人参,即便是霍光知道,应也不会太去过问。因此,阿穆达才急赶到苏武府上告知了详情,送那苏武进了宫,借了人参就直往回赶。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未央宫门前,苏武嘱咐阿穆达在外等候,他交出碟牌,予那守门的护卫查看了之后,一路直到清凉殿前。
近两日皇帝常在清凉殿处理事务,虽天气已然转凉,然皇帝愿意待在哪里,也无人能说得了什么。
刘弗陵不久前刚见过尉屠耆与范明友,尉屠耆倒是规规矩矩,一问一答,说话行事都老实又圆滑,那范明友却有几分傲慢,令刘弗陵心中大大不快,却因霍光的缘故无法发作,还得装着无事的样子封他为将军,心中实在不能不怄。他听到苏武忽然进宫求见,虽有些诧异,却还是命人赶紧将苏武请进殿来。
前些时日他托苏武往关外送了一封信,苏武虽然答应,刘弗陵却也知道他稍后便把信交给了霍光过目之后才送出关去,心里已生了一层计较,然而细想苏武如今的位置,又可谅解,因此并未去寻苏武。这番听到他亲自来见,刘弗陵自然又计较了一回,且只端出帝皇的样子来见他。
苏武由那徐安领着进殿,从层层帷幄后见到玄衣束冠的皇帝,他赶忙屈膝跪拜在地,口中呼道:“老臣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刘弗陵抬手,虚扶了他道:“苏翁快快请起。”又命人准备了坐席,让苏武好坐下说话。
殿内有清淡的苏合香,气味缓缓,稍减了人心中躁急。苏武起身不敢入座,躬着已略显佝偻的后背求道:“老臣未得陛下诏令兀自前来,求陛下恕老臣不敬之罪。”
边说,边将腰更弯下了一点。
刘弗陵从光影斑驳中看过去,就见他半个身体在阴影里,颤巍巍的,下一刻若是有风,只需稍稍一吹,就能将他吹倒了去。他自心底深处叹息,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苏翁不必如此,朕既允你前来,自是不会追究你的罪责。”
“再者,能令苏翁这般急切赶来,必是有万不得已之事,朕亦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苏武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感触油然而起,不禁就想到绿衣对着他说的那一番话。暗地里生出愧疚,他将头压得更低,自觉无法面对刘弗陵。他从不贪生怕死,然而却也有了明哲保身的退缩之心。他的忠诚,他向引以为傲的忠诚,在这一刻像是长起了密密麻麻的利刺,在他的心尖尖上戳刺一般。
苏武抬头看向刘弗陵,那一双浑浊的眼里不禁蒙起了一层雾。他颤抖着嘴唇,喊了两声“陛下”,被刘弗陵摇头阻止。
刘弗陵朝殿外看了一眼,徐安很有分寸,早早的将伏成给遣走了,此时就只有他和金赏两人在殿外候着。刘弗陵收回视线,握着苏武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松了开去,他低了嗓音道:“苏翁之不易,朕体谅。苏翁之行,朕亦体谅。这摇摆的一条船,不是谁都能站着等它驶到对岸去。莫说苏翁,有时,朕也有退缩之意。”
“陛下!”苏武忽然往后一退,屈膝跪了下来,头重重叩在地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刘弗陵低首看他的视线很是莫测,似是含了诧异之惊,又像是在意料之中,隐隐的,更有帝王上者之气势。然而苏武低首叩拜在地上,却是窥见不到其万分之一的。
“老臣该死!老臣该死啊!”
听到年轻的天子说出那样的话,苏武心里的难受简直无法言喻。他懊悔万分,更愧疚万分,然而他又能怎样呢?他今时今日的位置,又能做些什么呢?这两方里的惭愧,两方里的无奈,加重撕扯着他那一份愿意忠诚的心。他老了!他老了啊!
刘弗陵凝着他的目光露出怜悯,那怜悯不像是因为苏武,倒像是为他自己。微眨了眨眼,他别开视线,将焦点凝在缀着南海珍珠的一排帘子上。好半晌,他才无声的叹出一口气,道:“苏翁,闲事勿提了。你这番匆忙,可是需朕帮什么忙?”
苏武浑浊的眼里已是盈满了老泪,听到这话,他蓦的想起此番目的来。忙把头抬起来,那一抬一动,两行老泪就滑了下来。他顾不上抬手去擦一擦,忙的望着刘弗陵说道:“老臣斗胆,此行确为求陛下救命。还求陛下看在老臣的份上救救绿衣的性命!”
他一边说,眼里的老泪更滚了几滴下来,头重重往地上磕着,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刘弗陵本握了一只帘子底下的一只珍珠在手里,忽的一用力,那串了珠的帘子立断了线,穿连的珍珠像脱了缰的野马,直围着刘弗陵脚边跳,跳了一会儿又四散开去,跌到苏武的眼皮子底下。
刘弗陵手里仍旧握了一枚珠子,他捏得紧,自己都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灼灼的疼。好半晌才哑了声音问:“你说什么?”
苏武忙说:“绿衣今早遭恶徒砍伤,失血过多,现下仍昏迷不醒。医者道需得上好的千年山参下药才能救她一命。老臣实在无法,只能斗胆进宫来求陛下。
“徐安!徐安!”
刘弗陵这时才缓下来,他将手中那枚珍珠握得极紧,嗓音里带着一丝丝的嘎哑。徐安未曾听到他这样急迫的喊声,连忙推门进来。还未屈身拜见,刘弗陵已疾步走到他身侧,口中急速说道:“差人去见皇后,就说朕的意思,将那支千年山参赏于苏武!”
徐安追着跟上刘弗陵的脚步,在后急问:“县官,县官这是急着去哪里?”
刘弗陵的脚步这才慢了下来,他凝神一看,自己已站在了台基之下的石板路上。而苏武就在徐安的后面,大约是为追他,气喘吁吁的,金赏在一旁扶着他。
刘弗陵跌宕的心在看到金赏与徐安疑惑莫名的面孔时稍稍冷静下来,他将手里的那枚珠子揣了揣,不着痕迹的收到身后,立直了身子对苏武说道:“苏翁,你既身体不好,应当速速回去休息。太医署的人你只管用,再有什么,让徐安来向朕要。”
他说着,侧头看了一眼徐安,眉头一横:“你还不快去!拿了山参就跟苏翁出宫!”
他眼睛似乎是有些微血丝,像是血丝,徐安被一喝,抖了一下,眼珠子往下一颤,未瞧得仔细。忙躬身答应,小步极快的往椒房殿去。
金赏扶着苏武走到刘弗陵跟前,苏武满目含泪,又要跪下,刘弗陵伸手扶住他,面色有点发白。他半晌未说话,末了才低声道:“救活她。”
说罢,他转身,朝着一个方向匆匆走去,金赏望了望苏武,苏武点头,金赏便微微一点头,赶忙跟上了刘弗陵。
他们一路往西,走在前头的刘弗陵并没有目的,他步子不若平日那样稳当,显得有一些凌乱。金赏一步一行跟在他后面,虽一句话未说,心里却是打翻了百味瓶。
他们跟在皇帝身边的几个贴心人没有猜不出来的。皇帝册封皇后这么多年,汉宫中也不乏年轻、面容姣好的女子,霍光虽一心想要皇后得宠,然而皇后年岁毕竟还好,倘若皇帝当真看了哪一个,想要宠幸哪一个,他除了背后做些动作,皇帝临幸哪一个女子,他还管不得。然而,除了之前的周阳氏,皇帝未曾与哪一个女子亲近过。
说到周阳氏,金赏眼眸暗了暗。如若不是鄂邑长公主一手安排,皇帝亦不可能会宠幸那位姿容算不得出色的女子。
眼前的天子,并不是一个会随意对女子上心的人。然而那位突然凭空出现的李绿衣,他们至今仍旧摸不清楚她底细的李绿衣,却是让他们的县官动了心思……这不知究竟算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