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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何必如此?若是为了青儿,青儿万万承受不起!”子规伏首跪着,久不闻儒荣声息,微抬起头来,向上看去,口中试探出言。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儒荣背对着她,缓缓吐出这八个字,看上去貌似平静,可子规清楚看到,他捏成拳状的双手颤抖得厉害,一如风中落叶,又恰雪中枯枝。
“大爷这话何解?”子规跪得久了,膝盖也麻了,可儒荣不开口,屋里没人敢动。
“做人是难的,做个有野心的人,就更难了。可这还不算最难,最难的是,明知这野心是错的,不能的,你却唯有硬起心肠,为什么呢?因为这野心是你父亲的,你是须得受下的,不然,便是不孝。”儒荣似已忘了屋里还有他人,自言自语,吐露心声。
子规不再说话,她想,原来他也有苦衷?说得凄厉,可这苦衷,能将他犯下的罪孽解清吗?
儒荣眼望窗外,身心遍是疲意,原来这世上是无一处静土的,本以为躲进这里,可偷闲半刻,可终究还是铩羽失败。
忽然,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儒荣一字不吐,全然不顾子规尚跪于地上,就此拂袖而去。
“姨娘,起来吧!”杜鹃见人走后,赶紧爬到子规身边,急欲扶她起身。
子规轻轻推开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脸上冷冷不带半分表情,一双剪水双清,隐隐闪出杀气。
“姨娘快坐下吧,看跪了这半日,腿脚也麻了吧?”杜鹃也就起来,看出来子规脸色不好,只好陪着小心开口道。
子规慢慢的移步至窗下,向外探去,见雪后冷清,竹木萧森。院里的一株梧桐落光了叶子,满身硬枝直刺向天空,虽处冻天雪窖,却依旧顽竖不曲。
自作自受!子规恨恨地想。作孽之人,总有百般借口,只因死人开不得口,若冤魂能于得这世上述情,看你们还有何口舌可辩!
“大爷才是气不过了,一时忘情了也是有的,姨娘别伤心。爷总还是心里装着姨娘的。”杜鹃错度其意,竟当子规是因为在意刚才儒荣径自走了,不理会她还在地上跪着而生气不安,因此就安慰起子规来。
子规不觉好笑,过后方道:“爷们就是这样,如我这般女子,又值得多少?今儿在闵府席间,你没听人这样说吗?我不会计较。你也不要当了真。”
杜鹃听见,一时有些心灰意冷道:“姨娘若这样说起来,我也是傻了。看大爷一路对姨娘如此这般,再形容不出的好,长岭私下也对我说过,爷是动了真心的,原来也不过如此。”
子规更不开言,只站着看那院里梧桐,寒冽冷风过处,哪得春意氤氲?一切不过都是虚幻罢了。
晚间,子规坐于桌旁,看杜鹃一样样将厨房里送来的饭菜布于面前。正无聊时,却见七儿站在地下,不住地拿眼瞥自己。
“你们先下去。”子规只作不见,发话将厨房里众人散出去,七儿见了,着急之情溢于言表。可子规不叫留下,她也不敢擅自做主,当下只有慢吞吞列于最后,可到底还是出去了。
子规挟起一筷子糟肉放入口中,随即又吐了出来:“怎么这样咸了?杜鹃,叫七儿进来问问。”
杜鹃依言,复又将七儿带了进来,后者如释重负,一见子规就叫了声娘:“我的亲娘,可急死我了!”
子规笑了:“早看出你这小蹄子作张失怪的,刚才人多,不便叫你,到底什么事?”
七儿一步向前,跪倒于子规脚下:“青姨娘,今儿这菜少用!菜里都叫韩婆子下了药了!”
子规这一惊非同小可,遂一把将七儿拉起至面前问道:“此话怎讲?!”
七儿慌得回道:“我才在厨房里装盒子时,听见韩婆子问定儿,青姨娘的菜里,都下完了没有?我原想着,下什么?莫不大爷又吩咐了,要多下些补料么?可我总在厨房里坐着,也没听说这话呀。那定儿就说都下完了,依着梅姨娘的话,一样不少同。我听见梅姨娘三个字就知道不会是好事,果然韩婆子就笑了,又说,照这方子下进去,保管三个月下来,青姨娘就再不能生育了!”
杜鹃正在七儿背后站着,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这便如头顶上响过一个雷霹雳,惊开六叶连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口唇抖着,话也说不出一句来,只看子规如何。
子规却依旧静静坐着,愣愣地看向七儿,面色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怒气和激愤来。突然,出乎七儿和杜鹃的意料之外,她竟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又笑再摇头,直到最后笑得气也喘不上,眼泪也就下来了。
“姨娘别生气,姨娘可别。。。。”杜鹃急了,这方才说得出话来,可说出来也是不连贯,接不上头的,再看子规笑着流泪的模样,止不住心酸,也跟着要哭出来了。
七儿怔怔看着子规一双凤眼里,泪珠儿串串滴落,不知所措,她原以为,青姨娘会生气发作,也许闹出来,叫来梅姨娘对峙也难保。可她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反应。
子规自管自哭了一阵,过后从袖口里拽出块罗帕,将眼泪拭尽,口中只道:“此事当真好笑,竟将我眼泪也笑出来了,罢了,你们别怕,我本没事。”
杜鹃走到她背后,悄悄将自己脸上泪痕擦去,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唯有接过子规手中帕子,说声换条新的来,进里屋去了。
“七儿你起来,坐那几子上说话。”子规吩咐,七儿便照样坐了。
“今日之事,我知道了,多亏你提醒,不然也就着了她们的道儿了。不过你只放在心里,别嚷出来叫人知道,我心里有数就行了。”子规细细说于七儿,后者应声点头。
子规又命杜鹃取来一对杏花金簪,交到七儿手里。
七儿推让不迭:“我不是为了这个,姨娘若这样,就是小看七儿了!”
子规见此,亲自上来接过杜鹃手里东西,重重塞进七儿怀中:“我知道你不为,可我偏要赏你,你只管收下,这不过是些微小物罢了,值不当什么。”
七儿无法处,只得收下,又说:“我先出去吧,不然她们几个婆子下面等久了,只怕要起疑心。”
子规点头,又故意高声大气地冲门口喊道:“下回可不能这么咸了!”说完示意杜鹃开口。
杜鹃会意,接着也叫了一句:“姨娘是习惯了清淡的,再这样,可就用不着你们了!”
七儿笑了一下,转身下去了。
杜鹃见人出去,走至子规面前,小声问道:“姨娘,如今怎么样呢?这饭只怕是吃不得了!”
子规摇摇头,她只觉无趣,自己是预备了连命都不要的,还怕什么不能生育?可笑可鄙。
“怕什么?”子规这三个字出口,杜鹃慌了神。
“姨娘这是什么意思?女人家最要紧就是为夫家诞下子孙,姨娘没见姿姨娘?因有了榴少爷,说话也大声许多,就一时不妨有了不是,大爷纵不顾她,好歹也要看少爷面上,姨娘为何这点道理不明?”杜鹃情急相劝。
子规不理,竟管自拿起筷子来,杜鹃见势不好,拉住子规的手,就跪下了。
“姨娘疯了不成?!就算下午姨娘受了大爷些冷气,也不该拿自己身子赌气!女人若不能生养,岂不遭人耻笑?好,姨娘就算不想他人,也该想想姨娘泉下父母双亲!他二人如何辛苦将姨娘养大?若知姨娘如此丢本自弃,该有多伤心失望?”
杜鹃的话,如利刃一般划开子规本已伤痕累累的心脏,又在上面重重刺上一笔,那血就又流出来,叫她就再想装作麻木,也不能够了。
杜鹃看出子规的犹豫之情,马上出手将其手上的筷子夺了下来,又丢去地上,二声脆响过后,一对银筷子滚得不见了影儿。
杜鹃忙将子规碗里细粥倒进桌上茶缸里,又叫来霜姿:“对外头人说,今儿粥熬得不错菜却咸了,姨娘觉得不惯,少用了些,收下去吧。”
待厨房人走尽,杜鹃又忙着叫来瘦雪:“到我屋里,点只红油炉子,自己熬点子黍米粥来。”说罢又去后头取出个小坛子,端到子规面前。
子规坐着不动,眼看杜鹃忙里忙外,最后又拿来这个东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杜鹃并不理会,将坛子上泥头砸开,又取个青花小碟,捞出几个糟茄来。
“姨娘可记得这东西?路过扬州时,大爷说这是好的,叫特意买些回来,我收着竟忘了,如今拿出来,正是合适时候。”
杜鹃的话,将子规说得心酸起来,她猛地握住杜鹃的手,口中轻唤了一声:“好妹妹,难为你!”
杜鹃垂下头去,也觉眼酸心苦起来:“姐姐可还记得上回封府之事?以前姐姐总是维护妹妹,如今也叫妹妹为姐姐,分些忧吧。”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