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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炮声。
来自于外城的炮声。
蛮夷不曾有这等兵器,绝非外敌来犯,可又是谁有这等通天的本事?
怔愣之际,背后被推了一把,天旋地转间已是落下马去。江彬在荒草间滚了两圈,眼前发黑,半晌才缓过来,抬头看时,王哲已扯着缰绳调转了马头。
他最后看江彬一眼,眼中竟带了些许“大仇已报”的顽劣。好似推这一把,便抵消了先前的恩怨,而他,也终于得以从恩情的枷锁中彻底地解脱。
他是打算引开追兵。
江彬醒悟过来,或者牺牲性命来守这秘密,也是报恩的一环。
马蹄扬起的灰尘朦胧了日头,那茸茸的光亮中,幻化出击缶而歌的影,层层叠叠,尽是古往今来的苍凉。
又一声炮袭,震得耳膜生疼。那天崩地裂的动静也将跟前模糊的影都搅得粉碎,被风一吹,便好似漫天的柳絮,又似散乱的落花,青的,红的,最终化为一片寂静的白。在那漫无边际的雪地里,眼险些要盲了,幸而地上渐渐抽出根枝桠,弯弯扭扭,摇摇晃晃,最终成了条隆隆作响的车辙。
蓦然清醒,果真在车上,扭头就见一张阴晦的脸面。
风掀起了帷帘,将燕山郁郁葱葱的绿意映入他眼帘,便好似他望着的不是他,而是那遥不可及的山间一隅。那一隅里,窝着团绒绒的红,惬意地摇着尾巴,说那几株茄子怎还未开花。
又一颠簸,睁开了眼,才知是梦中梦。
那张脸,仍在跟前,如出一辙的神情,看得他发憷。
是了,寄人篱下那几日偶尔惊醒时,便是见了这泥塑木雕的模样,翌日清醒间想着向来中规中矩的乔尚书怎会坐在他床头发怔,便权当是做梦。然而此刻,一切都水到渠成得触目惊心。
江彬不知乔宇为何在此,不知王勋叛变后他是如何安然无恙地入得京城又接应上王哲将他带上了马车。
嘴里满是苦味,不知被喂了什么。想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又被他按回腿上。
“方喂了些补血气的丸药。”乔羽替江彬将盖着的棉衣又往上扯了扯。
江彬却觉得那覆在身上的重量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费力地拨开乔羽按在他心口的手:“你……怎会在此?”
乔羽不答,被拨开的手垂在身侧,随着马车的颠簸晃晃悠悠,没个着落。
“去哪儿?”吐出的话都带了股涩味,苦得舌根发麻。怎就总遇上这些各怀鬼胎的闷葫芦,问十句方答一句,答了也未必是实的。
乔羽看了江彬半晌,未答话,却蓦地拽住了江彬的手。那紧握的力道是此刻的江彬如何都挣不开的,他怔怔望向乔羽,可乔羽眼中却平静得好似一幅画,雪是止的,江是平的,人是木的,只徒劳地睁着一双眼,呆呆看着画外人。也或许是被藏得久了,久到重见天日、死灰复燃时,已忘了跳出画卷的法子。
心中某盏灯悄无声息地亮了。
在晦暗的夜色中,一盏接着一盏,连成一座雾气弥漫的桥,桥的彼岸,是冠山的茅屋,屋里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那书生从案上抬起头来,伸手就要拉他过去。
江彬猛地挣开那只手,却因为推得过猛而滚落到了地上。头磕着什么,一阵疼痛,心中的恐惧却盖过了*的不适。他知道,有什么东西醒了,吸吮着他的骨髓无孔不入地钻出枝叶来,那尖利的嫩芽刺穿了五脏六腑,亟不可待地要破土而出。
耳畔乔宇喊着什么,听不分明,却似曾相识。
再次醒来时,不见了身边人,只是斜靠在不知停在何处的马车里,身上盖着那件染了些药味的衣裳。一身虚汗已湿了后背,乱发贴在面上。江彬试着直起身,虽仍有些道不明的疼痛,但累日的疲乏却因了那药力而消退了大半,眼前也清明了不少。
掀起帘子,外头是蚕食着天际的暮色,山麓上,被映红的黄瓦与红墙浑然一体,仿佛燃着的一团火,烧着檐牙高啄的康陵碑亭。
江彬指尖一颤,那帘幕便遮去了跟前种种,直到一阵风送来只字片语。
“孟宇在哪儿?”
江彬一怔忙又掀起帷帘,这才见了不远处的树荫下匿着几人。
其中两个挨得极些,依稀是一男一女,方才说话那人的声音江彬认得,是吴瓶儿。吴瓶儿身旁的瞧这身量该是张锦,而二人对面马上之人,全然看不清样貌,只听他道:“可带来了?”
那声音沙哑得好似年过花甲。
吴瓶儿犹豫片刻,从腰间解下一物抛过去,马上那人接了,细细摩挲一番,忽地扭过头来:“扶他下来。”
江彬一惊,松开了手,那帷帘一荡,已落入那人眼中。
他早知他醒了?
不等江彬做他想,帷幕已被掀起,张锦探进半个身子,伸了手要扶他。
江彬却不伸手,只捏皱了身上的棉衣压低声音道:“那人是谁?”
“谁知道?”张锦啐了口,拽住江彬胳膊,“那娼妇养的,命我大哥骗了瓶儿……小王爷如今在他手上……”
“瓶儿给的他什么?”江彬借了张锦的力道下了马车,尽可能走得迟缓些。
“玉司南佩。”张锦亦附耳道,“吴杰那处偷的。”
江彬一皱眉,忽地生出股不安来。是马上这人令王哲和乔宇救他出来,又令吴瓶儿和张锦偷来了玉司南佩?他究竟知道什么?
此时已踉踉跄跄地近了,江彬终于看清马上那人,他身披银甲,腰挎宝剑,狰狞的青铜鬼面隐去了他的模样,唯独那一双眼,眸若点漆,令江彬想起说书段子里的面涅将军。
正与此时,便听了一阵马蹄声,遥遥望去,却是乔宇,乔宇跟前还环着一人,竟是冻得瑟瑟发抖的孟宇。
孟宇毕竟年幼,一见瓶儿等,便忍不住哭开了。吴瓶儿心疼得紧,不管不顾地迎着跑了去,马上那人却对乔宇打了个手势,乔宇木着脸抽出匕首架在孟宇颈上。
吴瓶儿猛地刹住步子,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马上男子。那人却视若无睹地下了马,从乔宇那处抓过硬憋着哭声的孟宇,让乔宇递了火折子给张锦,要三人率先走在前头。
江彬猜到他要去何处,暗暗心惊,不知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江彬时不时用眼角扫着后头跟着的鬼面人与乔宇,想着如今势均力敌,必得寻得他们破绽,好救出孟宇。然而奇的是,那男子看似随意地一手挟持着孟宇,却总能游刃有余地遮挡住要害,让顾及孟宇的江彬与张锦无从下手。
被迫带路的江彬唯有故意走得慢些,碑亭外不见守卫,或是因交班暂且无人。江彬走到碑亭里头,故意不动作,只拿眼瞧身后的鬼面人。鬼面人竟是径直走到了尚未刻字的圣号碑前,命孟宇去摸那圣号碑座。孟宇的身量尚未及碑座,伸手恰巧摸到碑座中间阳刻的山峦起伏般的第三圈花纹。被胁迫着,绕碑座走了一周,终于在西侧停顿下来。那是个凹陷的孔洞,与那花纹浑然一体,不细看全然分辨不出。
鬼面人拿火折子凑近照了须臾,掏出玉司南佩抛到江彬手中。江彬未料到他有此动作,险些没接着,幸而及时抓住了司南佩的穗子。那墨绿的一簇,仿佛枕边人的发,丝丝缕缕缠绕着十指连心,许他奈何桥边,碧落黄泉。
难道王勋所说的相见,当真是死则同穴?鬼面人才是送他最后一程的侩子手?
手中的玉佩,再无人皮夹杂其中,却依旧凉到骨子里,仿佛被江水泡得肿胀的一团死尸。
那匕首镶了火纹的柄在孟宇耳边轻轻一擦,江彬才回过神来,忙走上前将玉司南佩插入碑座的孔洞之中,然而等了半晌并无动静。江彬握着玉司南佩左右旋了一下,却都转动不得。江彬又将玉司南佩拔出来试了几回,皆是徒劳。
去看那鬼面人,他只那般站着,似也不解此中缘由。蓦地,他灭了火折子,抓着孟宇隐到碑后。张锦的火折子也被乔宇灭了,推推搡搡地躲在了一处。紧接着便听了奔腾的马蹄声,那气动山河的阵势,怕是不止千人。马蹄声在碑亭前止住了,围了密密麻麻的几重。
江彬靠着冰冷的石碑,就听外头拉长了音喊:“大胆逆贼,还不伏诛?!”
是张永。
听那动静,该是把神机营造的大炮都拉来了,恐怕他们一有动静,便会连同碑亭被轰得粉身碎骨。
江彬不信身边这能翻云覆雨的鬼面人会没留后路,可看他迟迟未动,又有些吃不准。
遥遥的,一声冷笑。
那人披着正德皇帝的皮囊,骑在马上道:“你或不知,这玉司南佩,原有两块,一块先皇赠与了李阁老,而另一块,则传给了皇嗣。”
江彬一怔,他从不知这玉司南佩还是成双的。若这么说,先前那块正德皇帝给的,也许早被吴杰用李东阳的那块调了包,不然又怎会突兀地出现正德皇帝的人皮面具?那便是说,两块玉如今该都在吴杰手上,他早便想着要如何行事了,吴瓶儿偷回来的,该是李东阳那块,自是开不了正德皇帝设的密道。
“我已恭候多时,你又何必躲藏?”火把星星点点地映红了他的脸面,“杨首辅杨大人,亦或是——江梓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