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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残风冷,下了三天两夜的磅礴大雨毫无收敛之势,天怒般肆意倾泻,颢国都邑珞陵家家闭户,街巷几成泽国。就连偌大的皇宫也被浸泡得仿佛消褪了华彩,显出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幽暗与森寒。
司礼监大太监魏吉祥掀开黄帷,轻唤一声:“皇上……”
印暄翻了个身。他在书房批折子到子时,躺下后又在雨打声中辗转许久,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魏吉祥为难地顿了顿,大点声又唤道:“皇上?”
印暄正在最困顿倦乏的时候,一时睁不开眼,皱眉沉声道:“出什么事。”
“鹰哨统领叩请面圣,说有急奏。”
印暄猛地睁眼,起身让小太监服侍穿衣,一边吩咐:“传他书房见驾。”
“鹰哨”是个极为隐秘的谍探组织,七年前在尚为太子的印暄授意下建立,人员悉从大内侍卫中挑选、训练,统领更是由他亲自任命,而后或投放到边陲要塞之地、或潜入他国,多年来构网伏脉、暗中奔走,其目的就是成为颢国皇帝的千里眼、顺风耳,在与各国的明争暗斗中占得先机。
眼下,颢国正同邻国宛郁关系交恶。
宛郁地处北漠,境内多草原,与颢国接壤处绵延着一片崇山峻岭。其国人多习武,精弓马、擅征伐,民风剽悍。自颢成祖皇帝在位时,便时有小股北漠游民侵扰相邻州县,掠夺人力财物,这些年随着宛郁各部落的统合,国力越发强大起来,边陲上硝烟味也日渐浓重。
好在新帝重视外防,颢国亦不乏精兵良将,倚靠呈冲关、震山关两道易守难攻的天堑牢牢把住隘口。宛郁在损兵折将仍数攻不下后也谨慎了不少,近来两国边境虽时有厮杀,却多是小规模交锋,并未爆发鏖战。
“鹰哨”此时本该遵从命令,在颢宛边境活动,其统领却未奉圣谕,私自奔驰千里赶回京城,除非有十万火急又不得不面呈之事。印暄心底生出一丝不祥之感,面上却滴水不露,快步走到御书房。
鹰哨统领姚应泉一身黑衣劲装,枯木般笔直地候在房内,见皇帝进来,忙上前行礼。印暄摆手制止,“虚礼先免,说正事。”
姚应泉面色泛青,双目满是赤红血丝,用力咬了咬牙:“皇上,呈冲关被破!”
印暄正从案上拈起一杯热茶,闻言茶杯落地摔个粉碎,失声道:“你说什么?!”
姚应泉跪地禀道:“两天前,强敌夜袭,一夜之间攻下呈冲关,守城将士死伤无数,陆襄将军阵亡……”
印暄脸色铁青,厉声道:“呈冲关坚城固垒,就算镇守不力,也决不可能毁于一夕!”
姚应泉双拳紧攥,声音嘶哑:“呈冲关确实为人力所不能破,乃是借鬼怪之力!那些攻城的士兵不是人,都是杀不死的鬼魅僵尸!”
“荒谬!”印暄一掌狠拍在案几上,“姚应泉,你敢拿这些怪力乱神之言欺君罔上!”
姚应泉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尺长的铁盒,打开后举到头顶:“若非亲眼所见,臣也决不会相信,皇上请观盒中之物,便知臣并非胡言乱语。”
印暄按捺住怒火,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去看盒中之物。
窗外一道粹白亮光,炸雷自天际轰然而来,印暄在雷声中倒吸了口气:
盒中装的乃是一截残臂,色作焦黑,表面干裂成一块块龟甲似的硬皮,裂纹中发霉般生出寸许绿毛,指尖弯如鸟喙、利似刀刃,形状煞是可怖,更兼一股*的恶臭挥之不去。
印暄皱着眉向后避了避,“这是……”
“这是陆襄将军用黄精宝剑从攻城者身上砍下的。士兵的刀枪根本伤不到它们,那些怪物力大如牛、凶残无比,甚至……活啖人血人肉!”回想起破城时惨烈的一幕,纵是身经百战的鹰哨统领也不免有些怵然。
印暄平日里对这些鬼怪之事抱着一分信、九分疑的态度。皇家寺庙与道观依照惯例养着不少高僧真人,但那是举行祭天、祈雨等仪式时装点门面用的,对于百姓们传得玄乎其玄的呼风唤雨、真君显灵之类的法术把戏,他向来嗤之以鼻。
可如今异物摆在眼前,饶是他心性再坚定,也不免又信了两分。
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印暄屏住呼吸,用剑尖挑起那截残肢,对着灯光仔细查看。
一道闪电将室内映得明晰如昼,姚应泉正抬头注意着皇帝的举动,瞳孔乍然紧缩,失声道:“那手——”动了一动!
后半句话尚在喉中,骤变已生于肘腋,那只断手五指一勾,竟如同活了一般朝印暄凌空抓来!
印暄大惊之下,本能地以袖剑相格,精铁剑身与利爪擦出一串火花,发出金戈敲击之声。
“皇上小心!”姚应泉从地上弹起,瞬间运全身力道于右臂,一掌朝那只断手拍去。他出身少林俗家,一身精湛的外家功夫在御前侍卫中可算数一数二,这一掌用了十成功力,足以开碑裂石,却不想那只断手被劲风击飞出去后,半空翻了一圈,竟毫发无伤,又朝印暄心口扑去。
姚应泉进御书房时,所佩兵器已除,情急之下以身挡在印暄前,连声高喊:“护驾!护驾!”
守在门外的侍卫反应极快,闻声破门而入,却仍不及那只断手鬼魅之速。
眼见利爪即将破胸,姚应泉明知此等邪煞不可沾身,却不得不豁出去,使出小擒拿手去接。
正在危急关头,几点赤光从大敞的门外飞入,尽数打在断手之上,夺夺有声。
那只断手如遭重创,猛地蜷缩成团,从半空中跌落,被击中的地方仿佛被烙铁灼烫一般,腾起缕缕白烟。
一道青影从人群头顶掠进,侍卫们但闻风声过耳,书房中央忽地多了个青衣道人。这道人容貌秀雅,乍看之下仿佛年三四十许,复看又觉只有二三十许,再多看几眼,便给人林下清风之感,全然看不出年纪了。
道人左手掐剑诀,在虚空中一点,方才的星点赤光从断手上跃起,却原来是七枚蘸了朱砂的铜钱。
铜钱性刚,五行属金,其外圆为天、内方为地、中錾帝号,天地人三才具备,本就有极强的化煞能力,更兼辗转万人之手、蕴足人间阳气,只需稍加点化便可克阴秽之物。
七枚铜钱悬浮在半空,排成了小七星定煞阵,将尚在地面抽搐爬行的断手罩在阵中。
道人从袖中抽出一柄木剑与一张黄符,将符纸扎于剑尖,口诵道诀:“吾奉北帝,立斩不祥,有邪必破,有怪必摧。神兵火急如律令,敕!”
敕令一出,黄符蓬然自燃,携木剑飞出,将那只狰狞断爪死死钉住,眨眼间烧成一撮焦灰。
道人上前拔了木剑,见剑身上隐隐绽出黑色裂纹,摇头轻叹:“好厉害的尸气,桃木之精也禁它不住。”说着摄起焦灰装回铁盒中,用红绳交叉捆好,收入袖中。一气呵成之后,方才朝印暄稽首,从容不迫地道:“玄鱼观微一叩见吾皇。贫道今夜于观中偶占六壬,见官鬼旺相,有阴邪犯帝星,情急之下未待通传,便以遁法入宫,望皇上恕贫道不请自来之罪。”
玄鱼观为皇家道观,位于京城东南面十里外的界山山麓,以祈福问卜十分灵验而声名遐迩。这名叫微一的道士,受先帝御赐主持玄鱼观,除了参与皇家祭祀大典,平日也常应召来为宫中贵人禳祷驱邪。
印暄新登基两年,年方二十二,胸中却练就一个内敛深沉、处变不惊的好城府,面上早已看不出方才变故的痕迹,背着手泰然道:“道长神通广大,救驾及时,有功无罪。不知这阴邪,究竟何物?”
“是一只僵尸爪。从其散发出的血煞刀兵之气看,并非普通僵尸,而是战死疆场的兵士,被人以炼尸之术炮制,将一口冲天怨气封于七窍天灵内,再以傀儡术驱役。这种僵尸能力更强,凶性也更大,所到之处尸毒遍野、生灵涂炭。”微一神情凝重地问:“皇上,敢问这只断爪从何而来?贫道虽是出家避俗之人,但修持的是上清北极天心正法,当以镇妖伏魔为己任,不能留此等凶邪祸害生灵。”
姚应泉听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死罪!竟带凶邪之物入宫,陷皇上于险地!臣万死不足辞罪!”
印暄内中忧虑,哪有心情听他告罪,皱眉叱道:“好啦,现在是谢罪的时候么!”
挥退了一干侍卫,他心念转动,把微一留了下来。“这只断爪,来自北边。道长能否算出准确位置?”
微一知道皇帝对他并未尽信,便掐指诀,用六壬神课推算起来,片刻后面色微变,沉声道:“北疆有兵煞之祸、血光之灾,当应在镇边第一关——呈冲关!”
印暄怔住。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信了,当即长叹一声道:“呈冲关已破,震山关便是中原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此阴邪,将士血肉之躯难以阻挡,道长既总持敕勒之术,万望不吝法力,救民于危难。倘能破去邪祟,保住震山关,朕愿拜道长为太傅,终身以师礼待。”
微一心神一颤,禁不住喜意涌起。太傅虚衔于他一个修道者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但“帝师”就不同了。
昔年,应朝气数将尽之时,理宗皇帝因张天师禳灾有功,封他为“提举三山符箓,兼御前诸宫观教门公事”,使得原本呈鼎足之势的龙虎山、茅山、阁皂山三派,变成龙虎山天师派一家坐大的局面,最终成为天下道教统领。
一口奄奄一息的龙气便有如此奇效,更何况眼下盛世,新帝龙气如日初升。有此真龙之气加持,焉知界山天心派不能力压龙虎山,取代天下道教统领之位?而他微一真人的名号,也必将在道门中大发异彩,流芳百世!
一念及此,微一正容亢色,端然拱手:“贫道——”不料窗外陡然一个殷雷,接连三声,擂鼓般震响,将他的应承之话封在口中。
微一有些愕然,收手掐诀,片刻后,面上掠过失望之色。好在他道心已近浑圆之境,很快就稳住心神,苦笑了一下:“天意难违……那个能为皇上驱邪匡正之人,并非贫道。”
印暄道:“不是道长,又是谁?”
微一轻阖双目,忽然伸手一指窗外:“那人就在这皇宫之中,西北的最边角。”
像要应证他的批言,天际一道惊雷挟巨响砸下,在夜空中撕开一条蓝紫色的光柱,霎时大地也仿佛随之轰鸣撼动,震耳欲聋。
殿外庭院里一阵骚乱。
印暄眉一皱,正要唤人,魏吉祥*地一路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道:“皇上……永寿殿的飞檐又被雷劈塌了!”
一个“又”字,令印暄想起了宫中一件陈年旧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皇宫西北角,是什么地方?”他忽然问道。
魏吉祥有点愣神,很快反应过来:“西北角,宛宁宫啊,再往后边,是废殿禁苑……”他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啊地轻叫一声,脸色丕变。
印暄面沉如水,“那人……还关在里面?”
魏吉祥低头缩腰,谨慎地回答:“是。”
印暄犹豫了一下,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微一,却见他手结法印、目垂双帘,好似老僧入定一般,浑然不查身外事。他晓得这道士心中通明,涉及到皇家隐秘,不欲插手,才摆出一副魂游天外的姿态。
背对众人,印暄用指尖轻叩着桌案,闭眼思忖起来。
沉吟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转身吩咐道:“备驾,去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