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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末,船到了薛淀湖,张原一行在湖东岸的朱家角镇用午饭,王微不肯下船,只让姚叔去买了一些酒食蔬果在船上吃,酒肉都是姚叔和那披发小僮食用,王微让小婢从行李中搬出一个红泥炉,引火燃炭,用一个瓦钵煮青浦粳米粥,王微亲自掌勺,炒了一盘苦瓜和一盘青藕,两样小菜,一钵粳米粥,这女郎饮食很简单,讲究的是鲜洁干净。
王微吃了两小碗青浦粳米粥,漱口净手,取一卷《隐秀轩诗》在篷窗下阅读,《隐秀轩诗》就是竟陵钟惺的诗集,王微读了一首“亭皋木叶下”,轻诵道:“如何故人影,更作霜天别,是夕灯外菊,同心照迟暮。”越觉得清秀可喜,对张原先前对钟惺的批评更不以为然了,很想再与张原辩论一番——午后时光悠长,浪船泊在漕河边柳荫下,水面风来,也不觉得暑热,这船上除了两个留守的船工外,就是王微四人,其他人都去岸上用餐了——王微读一首诗,谛思片刻,看岸边柳枝低垂,轻点水面,很是清静,却有两只蝉骤然鸣叫起来,此起彼伏,聒噪不已,王微搁下手中诗卷,说道:“薛童,取弹弓来。”
薛童便是那个眉间有痣的披发小童,赶紧取了一把牛筋弹弓,还有一袋挑选好的小石丸,送到王微面前,王微觑准柳树鸣蝉,弹弓皮筋一响,那只正叫得起起劲的蝉叫声戛然而止,柳叶簌簌,一只黑蝉落到岸边地上,折腾几下,不动了。
还有一只蝉,许是被这女郎的弹弓之技吓到了,噤若寒蝉,无声无息。
薛童赞道:“微姑打得好准。”
王微将弹弓交给薛童,说道:“和薛婆婆相比,差得远了。”
正这时,听得欸乃声响,一条丈八小舟在浪船边靠岸,见一个三十多岁、身穿玉色直裰的士人上了岸,说道:“在这里用些茶饭再去青浦。”
王微听这声音有些耳熟,抬眼看时,认得是苏州范孝廉,几年前到过南京旧院“幽兰馆”访她假母马湘兰,那时她才十三岁,范孝廉是受苏州王穉登之托给马湘兰送来其新作传奇《彩袍记》,王穉登是马湘兰倾心的才子,不过那时已过年七旬,白发苍苍了——王微最喜交游,唤道:“范孝廉,小女子王微这厢有礼了。”
岸边的范文若转过头来,见那艘浪船篷窗露出一个美貌女郎上半身,言笑晏晏,范文若觉得面生,一揖道:“小娘子认得长洲许文若吗?”
王微道:“三年前在金陵旧院幽兰馆,小女子聆听过范孝廉的清言。”
范文若略一回想,恍然道:“哦,你是王微姑娘——姑娘缘何在这里?”
王微道:“小女子访云间陈眉公,现搭船回金陵。”
范文若“哦”的一声,说道:“王百谷先生前年也仙逝了,才子名记化蝶而去了。”
王微黯然道:“是呀,我养母一生痴恋百谷先生,临终犹诵百谷先生写给她的诗。”
范文若忽然想起一事,问:“王微姑娘从佘山来,可知山阴张介子还在青浦否?”
王微讶然道:“范孝廉与张介子相公是旧交吗?”
范文若道:“张介子是我好友,我在长洲听闻他与董翰林——听闻他在上海豫园大会松江诸生,特意赶来相会,就怕错过了。”
王微笑道:“那真是巧了,这就是张介子相公的船,介子相公要去南京国子监求学,说了顺道要去苏州访友,却原来就是范孝廉吗,真是巧极。”
范文若大喜,忙问:“张介子现在何处?”
王微道:“在镇上酒楼用饭,范孝廉到船上等吗?”
范文若道:“我自去镇上寻他。”带了一仆一僮往镇上去,在东市一家酒楼见到了张氏三兄弟,范文若去年在山阴见过张岱、张萼,此番再见自是甚欢——张原招呼范文若一起用酒饭,说道:“真是巧遇,竟在这里遇到范兄。”
范文若笑道:“我是特意从长洲来青浦访贤昆仲的,若不是在岸边遇到王微姑娘,差点就错过了。”
张萼忙问:“范兄认得那王微姑?”
范文若道:“三位与美人同舟,却不知美人来历吗?”
张原道:“陈眉公托我兄弟让她搭船同去南京,她是眉公的女弟子。”
范文若点点头,说道:“王微是南京旧院幽兰馆马湘兰的养女,能诗善画,自去年以来艳名大著,已与旧院名姬李雪衣齐名,据传尚未梳拢,依然完璧,年初有徽商欲以千金为其梳拢遭拒,与其假母马湘兰一样颇有侠气。”
张岱道:“果然是曲中女郎,也的确是才女,今之薛校书也。”
范文若来见张原不是谈王微的,话锋一转,说道:“介子贤弟,你这回名声要传到京师去了——”
张原道:“惭愧,弟只是不忿董氏胡作非为,这才与松江诸生一道控告董氏,现在恶名远扬,实非弟所愿。”
范文若笑道:“何至于此,既愚兄所见所闻,对于介子贤弟在华亭所为,誉多毁少,所以介子弟无须忧虑,世间本无求全之誉,名声显扬,谤亦随之,这都是免不了的。”
张萼道:“范兄说得是,董其昌半死不活了,怕他怎的,来来,喝酒。”
范文若问此番倒董经过,张原除了沉船捞箱,其他事都一一说了,范文若叹道:“我在苏州也听闻董玄宰的两个儿子为害一方,却未想到竟敢逼死生员,还想焚屋来构陷诸生,这真是多行不义终自毙了。”
觥筹交错,酒食过半,范文若笑道:“去年我曾想邀介子贤弟入我拂水山房社,今曰方知介子贤弟更有大志向,翰社初立,名声已远胜拂水山房社了。”
张原直言道:“范兄,你我交情匪浅,我就直言了,我这次本就打算去苏州拜访范兄,为了就是翰社之事——”
范文若含笑问:“是要让拂水山房社并入翰社吗?”
张原笑道:“知我者,范兄也——若范兄不肯,在下也绝不敢多言,我们以后依旧是好友。”
范文若道:“我想问一句,可否既参加拂水山房社,又参加翰社?”
张原道:“当然可以,翰社包容并蓄,不会有门户之见,只要肯遵守翰社三大规条,就可以入社。”当即将翰社三规条说给范文若听。
范文若道:“拂水山房社是否并入翰社,这个我作不得主,需要社中同仁共议,但我可以先加入翰社。”
张原笑道:“范兄已经是举人功名,加入翰社真是屈尊了。”
范文若笑道:“好险,我今年高寿三十有五,若是明年,就不能加入翰社了。”忽问:“不会明年就因超龄把我革除出翰社吧?”
张原、张岱、张萼都是大笑,张原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范文若又问了一些豫园雅集的事,得知明年三月间将在山阴举办翰社社集,喜道:“那我是必来的,那将是一场盛会。”
因为天气炎热,张原等人午后就没有继续赶路,要在朱家角镇歇一夜,明曰一早再启程——黄昏时分,张原与范文若在漕河边散步,张原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在青浦问了几个生员都无人知道,张原问:“范兄,我有一事向你打听——”
范文若道:“知无不言。”
张原道:“原辽东总兵杜松罢职归乡,现在是否住在昆山?我有一健仆想从军,我想托在杜总兵门下。”
范文若道:“这个杜总兵我听说过,他是昆山人,但迁徙去了延安卫,他是将门出身嘛,也就是军户,高级军户——”
张原心头一凉,延安卫,他这时候哪去得了延安卫,这么说萨尔浒之战,他无能为力了?
却听范文若又道:“这杜总兵兄长就住在昆山贞丰里,上个月去世了,杜总兵既已解职,没有军务在身,想必会回来祭奠其兄的吧——我之所以知道其兄长去世之事,是因为杜家有个子弟拜在吾友王焕如门下求学,因为是军户子弟,颇受同学冷淡,王焕如就是去年随我来青浦的四人之一,介子贤弟还有印象否?”
张原道:“记得,丰颊美髯、相貌堂堂的那位。”
范文若道:“尊介既要从军入伍,这金山卫就近得很,何必求一个解职的总兵!”
张原道:“我这仆人是贱民出身,想去北边杀敌立功,挣一个清白出身——那杜总兵身经百战,暂时解职,想必不久就能起复。”
范文若点头道:“蒙古鞑子的确猖獗得很,屡屡犯边,在大同那边要立军功是要容易一些——”有句话没说,那就是“死得也快”。
张原心道:“大明朝上上下下现在还只知蒙古部落是威胁,却不知道努尔哈赤已在磨刀霍霍。”又想:“就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遇上杜松,若是遇不上难道我就听天由命了?万历四十七年,那时我已经在京师了吧,岂能坐视那场改变大明朝国运的惨败!”说道:“那明曰便先绕道去昆山贞丰里。”
范文若笑道:“何须绕道,我从长洲来,就经过了贞丰里,贞丰里也是名胜之地,有国初大富豪沈万三故居。”
张原讶然,沈万三故居不是在周庄吗,难道周庄现在就叫贞丰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