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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的晚上,他常常做恶梦,并从恶梦中惊叫出声。
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一段日子,学校没有找他谈话,公安局也没有找他麻烦。阿弥陀佛,看来他多虑了,她并没将他交代出来。对她的保护,他心存感谢,禁不住也为她祝福,希望她能早日解脱牢狱之灾,恢复自由。
在他的心目中,她是善良的,并不丑恶。人家做这种事是为了钱财,而她不是。听人家传说,有时候遇到情人困难,她还会慷慨解囊。在几个跟她长久交往的人中,她还会常做些好吃的东西让他们解馋。当时市场上没有滋补品可买,她还会照着传说中的秘方,把白糖猪油鸡蛋煮在一起让他们补身。在这物质贫乏的年代里,这已属难能可贵了。
不久,判决下来了,她以现行反革命罪和流氓罪被判处死刑。
召开公审大会的那一天,正是国庆前夕。那天人山人海,他本不想去,但学校组织,他没有理由可以不参加。他所在的位置正在审判台下面正中,台上的每一个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被五花大绑地反剪着胳膊,押上台来,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牌上写着她的名字和罪行,在她的名字上被打了叉,还打了勾。那天她穿着一件大红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
也许是女犯,押她的那两个女警捉着她的胳膊并没用力,只是松松的做个样子,因此她的头颅并不像其他男死刑犯那样为减少痛苦而低垂着。她微仰着头,脸上十分平静,似乎对如今的下场并不怨天恨地,对死并没丝毫的恐惧。面对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她的脸上竟还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他就在台下,反正他感到她望过来与他的目光相遇时,她的双眼似乎一亮,嘴唇微微地蠕动着,想说什么,神情有点激动。
女警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加大了反剪她胳膊的力度,她微仰着的头颅终于被迫低垂了下去。但她一直挣扎着,似乎在哀求着什么。他看到女警贴着她的耳旁聆听了一会,然后又悄悄地说了几句。他听不见女警在说什么,但他清楚女警一定是在警告她放老实点,已死到临头,别抱幻想了。
他不敢再去看她,忙低下头去。虽然知道她像男犯一样已被女警反剪得抬不起头,再也不会正视他,但他不愿去看她受苦的那个样子。痛在她身上,也疼在他的心里。她毕竟是一个弱女子,毕竟仅仅做了那些饮食男女之事,她罪不至死。这样的想法,以后一直缠绕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他的心里在翻江倒海般地作腾着,他无法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清楚她一定看到他了。是怀恋他,还是在诅咒他?是没把他交代出来拉个垫背的感到后悔,还是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能再次见到自己真正喜欢并拥有过的情人而感到高兴?这个问题,多少年后也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久久难以忘怀。
大会结束了,她被拉下台去,坐上鸣叫着警笛的警车被押向刑场,执行枪决。那凄冽的警笛响得他的心寒。他无法穿越脱离人群去追赶警车去刑场,只是遥望着声声警笛远去的地方,想象着她如何中弹,如何倒向地上,灵魂如何飞走,身子如何由热变冷,由柔软渐渐变得僵硬。他的心为此颤抖、流泪。
他后悔刚才不该回避她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