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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四十分。
东拍打着身上粘到的草叶浮泥回到偏厅,远远看见南一脸踌躇地在游廊尽头绕圈子。
“你干什么呢?”
“呃……东。”南难得地露出求助神色,快步走上前去把哥哥拉到游廊边上,“有点儿麻烦……你看这个。”
“这是?”
南压低了声音说道,“西里尔刚才偷偷拿过来的,他请求我将这个交给在切斯特前线服役的埃伦籍士官。”
“……他怎么会想到找上你?我的弟弟,你……”东用很不敢置信的眼神儿上下打量南,也压低了声音,“那可是别人的情人,亲爱的南,就算我不介意你的性取向——”
“东,现在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抱歉。这到底是什么?”东耸肩,接过这个密封的纸包上下翻了翻。
“……按照西里尔的说法,是能让哈罗德城从上到下大换血的……重要文件。”南咽了下口水,脸色难看。
“嗬!”东好悬没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赶紧死死抓住这个有一定厚度的纸包,“亲爱的南,我不怀疑他能弄到这种危险度的东西……问题关键在于,他为什么要交给你?!”
“我想我们的关注点不应该是这个,哥哥。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吗?这里面的文件能让哈罗德城……从林赛家手里溜出去。”南有些艰难地说道。
“……诶?”东眼神发直,“开什么玩笑?真的假的?”
伍德山脉沿线城市与西南面的领地连成一片,拥有了这样具有战略纵深的领土后林赛家才有叫嚣独|立的资本;而如果失去了哈罗德城,林赛家的领地就像是蛇被卡住了七寸、失去了水陆并进联结整个领地的交通要道;没撕破脸前林赛家刻意不在哈罗德领地安置重兵、且安排了帝福尼这么个无能之辈坐镇,但这可不表示林赛家会轻易放弃哈罗德城。
“哈罗德城的上层贵族与官僚……几乎全员参与了去年十月针对豪斯曼少将的刺杀案。”南如此说的时候语气意外地平静,或许是已经超过愤怒的限度,反而不急着展现情绪了。
“……哈!”东完全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干笑了一声后勃然大怒,“开什么玩笑!”
“豪斯曼少将提议的方案并不受哈罗德城支持……记得吧,东,那时候威利跟我们说过,少将要求将前线推前,受到国内上下一致的反对呼声。”南提示。
“当然会反对,保守派哪愿意让兵力走出安全的切斯特?进激派又不愿意接受豪斯曼少将的统领!至于哈罗德的家伙们,以第一前线城市的地位,哈罗德城获得了多少拨款?”东恼火地道,他挺崇拜豪斯曼少将,也只有谈到这位传奇将军时他的立场才会表现得相当鲜明,“切斯特前线可不是埃伦领地那种无险可守的千里平原,即使是兵力最薄弱的时刻切斯特前线也不曾失守,那些混蛋对其信心十足,已经狂妄到认为不需要名将的地步——特别是在名将触及到他们利益的前提下。王的压制下大贵族们都捏着鼻子认下豪斯曼少将,这里的家伙们倒是真有种啊!”
“豪斯曼少将是王的‘禁地’。这事儿捅出去……即使与林赛家的关系恶化,王也会强行收回哈罗德城。”南有些茫然地说道。
“但这会让局势更加艰难,在洛因大公爵的野心昭然若揭的情况下。”东压着怒火补充。
“是啊……若真心追求公平、公正,得知这些事、拿到这份文件后,我应该欣喜若狂才对。可我现在……只觉得恐惧。”南苦笑,“由我去揭开王国正式内斗的序幕?仅为了我所认为的‘正义’?我可真想我能有那么天真。”
“所以,南,我还是最开始那个问题,西里尔为什么要将这东西交给你?!”
“重要的不是这个吧?”
“南!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东握住南的肩膀,认真地说道,“想想看,我们与西里尔素昧平生……他收集到这些文件用了不知多少心血,为什么不去交给更加与他熟悉的人,偏偏要找到你?”
“这……”
“当然是因为……他不会轻易怀疑别人。”
突兀的声音响起,托莱兄弟后颈上的毛都炸了……猛然扭头,就见声音的主人,安格斯慢悠悠地背负着手从门廊里走了出来。
“安格斯……先生。”东控制不住地汗如雨下,“你可都……听见了啊?”
“哦?你们肆无忌惮地站在这儿说话,不是刻意让我听见的?”安格斯反问。
“……”托莱兄弟想抓狂,你走路倒是带点儿声息啊!
“如果是交给东,东必然会追问许多西里尔并不想坦白的东西……比如文件的来历和真实性、西里尔本人的目的性、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等等;再来考虑一番是否与自己的利益起冲突、随之而来的危险性、如何拒绝对方等等。”安格斯没理会他们俩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道,“是南的话,判断对方行事目标是否具备正义性、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后……就会自揽麻烦上身了。西里尔作为城主府执事之一,不至于连这么点看人的能力都缺乏。”
“……”托莱兄弟对视一眼,再看向安格斯,说不出的……心情复杂。
慢悠悠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安格斯冲兄弟俩——特别是南——送出一个别有深意的、戏谑的笑容,“虽然看着你们为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烦恼很有趣,但我得提醒下……死神的游戏已经结束了,现在开始是新的游戏。”
“……诶?”
跟着安格斯的脚步穿过游廊、到达正厅,时间仍未到散场的时刻,场中的喧嚣还没有散去;安格斯袖手站在通道口冲内里张望,迈步走进去,穿过一群群沉醉于温柔乡的贵族、或是冲他们三人不住打眼色的贵妇人,慢慢走到城主大人席位前。
“噢……看看这是谁来了……”已经醉得不行的帝福尼想从宽大柔软的扶手沙发里爬起来,挣扎了半天也没能让屁股离开软垫。
安格斯随意扫了下帝福尼快都睁不开的眼睛,向他的儿女们说道,“扶城主阁下去休息。”
城主千金、少爷们并没有服从安格斯的话,一个个疑惑的眼神投过来——你还没有成为父亲的情人吧?
安格斯显然没有重复第二次的兴趣,他转身看向满室淫|靡的会场,对同样一头雾水的托莱兄弟问道,“看出有什么不同了吗?”
“……”托莱兄弟冲他干瞪眼。
“唔……太强人所难了吗?”安格斯原地踱步半圈,举起一根手指,“提示……围着帝福尼身边转悠的、资历深厚的老贵族有五个,其中三个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都在哪?”
安格斯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这么近的距离下帝福尼的儿女和情人们听得一清二楚,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呆滞起来。
托莱兄弟可没心情去关注安格斯在语句中是否对城主大人不够恭敬,他俩急匆匆跑下台子、在会场中转了一圈,总算看出问题来——人还是很多,但那几位一直离帝福尼的席位较近的老贵族确实看不见了!
“这是——”东倒吸一口冷气,语气极度不可思议,“那家伙的手笔?在我们严防死守内检的情况下……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对!东,不对!”南停下脚步,骤然变色,“我们确实按照安格斯的吩咐盯紧各处,但——会场本身却成了缺口!”
东疑惑,“几位夫人不都轮流出现在会场吗?西里尔也是盯着会场的啊?”
“夫人们要看紧下人就不容易了,哪里还顾得上客人们?西里尔的话……他点完名单后拉格伦就出了事,他先是来找我、又跟我去了前院;虽然没呆多久,但那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里会场几乎是无人盯防的真空区!”
“这……安格斯的安排应该没问题啊……等等,拉格伦出了什么事?”
南的思维清晰起来,“某种诡异的中毒症状,不算危及生命,但也十分严重,拖住了我跟外院执事毕维斯接近半小时的时间……对了,外院!”
南猛然看向城主席位方向,不出他所料,安格斯人已经不见了;他也来不及向东解释,拉住人就往外院跑。
“我不清楚安格斯想要做什么,但现在想来,他的吩咐看似对我们排查死神有利,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若死神真的混在我们排查的目标群体中,只需继续伪装就不会暴露——相反,假若死神没有隐藏在其中,那么……”又急又快的诉说之中,南拉着东跑到了通往外院的走廊,隔着影壁,已能看见冲天的火光……
“……那么,他简直就是在为死神创造下手的环境。”南脸色铁青,死死咬着牙,“毕竟死神的目标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而是参加晚宴的‘客人’。”
外院执事毕维斯被拖住的那半个小时里,外院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事——也就是几个仆人和马夫凑到马厩后面赌博、守门的几人见无事可做,借机与大半夜出勤的市警们凑到了一块儿偷偷饮酒、被隔离的园丁家人不耐马厩里的恶臭、偷偷溜回自家的屋舍等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仆人们并不会因为工作努力认真就受到奖励,平时偷懒懈怠是常态,只要不被抓住就行;毕维斯没在眼前,谁还愿意死死去守那些骤然多出来的破规矩?
某件事参与的人越多,人们就越习惯于互相推诿、拒绝承担责任;就在毕维斯离开的短短半小时里,外院出现了大面积的空挡区;某人——或某些人于此行走时,简直犹如出入无人之境。现在,拉格伦好转后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前院中庭的喷泉附近已经变成一片火海,周边的观赏木丛林不知被淋上了什么燃料,熊熊燃烧着、映照出大片刺目的鲜红。
“……天父在上。”绕过影壁的东面无血色地呢喃了一句,稍早之前他还走过这附近——那时候的这儿可没有半点异样!
或许是高压式的管理模式让外院的仆人们变得“桀骜”起来,熊熊燃烧的火焰竟没能第一时间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托莱兄弟大叫着救火,各处的仆人才火烧屁股般从各个地方涌出来。
“不……不……”小半烧成废墟的中庭差点儿让毕维斯崩溃,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他简直不敢想象天明之后即将面对的惩罚。赶来的几位夫人也是面色惨白,其中一人立即对护院们大叫:“封闭大门!别让外面的人进来!”
“对、对!快散场了,让客人们从另一边的游廊离开!”另一位夫人立即道。
“所有人都把嘴巴闭上!”
举行晚宴的时候中庭被人放了火,这样的事情流传出去受损的可不只是城主大人的面子;几位正牌执事很快控制住混乱的局面——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但他们脸上的刷白还没褪下去,托莱兄弟就带给了他们很不好的消息。
“啊……啊啊!”
被带到犹然冒着热气的喷水池边,几位夫人与毕维斯都再不能保持镇定——被烧烫的水里漂浮着四具几乎被煮熟的人体,顺着热气飘散开来的,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肉香。
“呕——”夫人们都吐了,毕维斯连连退后数步,脸上也几乎看不到血色;而让他更惊悚的是,指点他们往喷水池里看的托莱兄弟居然捂着鼻子凑了过去,其中那个弟弟还用找了根烧焦的树枝去翻动水里的浮尸!
“……是死后丢进去的,致命伤口全在脖子上,干净利落……池水里没多少血液,被搬过来的时候他们体内的血液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南忍着恶心说道。
东用力捂住鼻子,“这地方人来人往,很难进行慢条斯理的虐|杀。血……应该跟他们的衣服留在第一现场。”
“会不会是被焚烧到的地区?”南转身看周边,幽静的庭院园林不少地方已成白地。
“我想说……死神那家伙挺喜欢别人恐惧他的。把第一现场毁去,会不够展现他的威慑力。”东压低嗓音悄悄说道。
“先看看周围吧……”南叹息一声,忽然心中一紧,从喷水池上跳下去,“不对,我们现在赶紧去会场!”
“怎么?”东连忙追上他。
南再度咬牙,“可恶的安格斯,他根本就是在耍我们!你忘记了吗,马上就要到散场时间了——死神混在客人群中离开的时候,难道我们要把时间花在搜寻他已经走过的地方上?”
十一点五十五分,正厅会场,离散场还有五分钟。
托莱兄弟冲进会场里,直接绕过醉醺醺的客人们跑到城主席位前,发现帝福尼已经不在位置上了。
“城主大人呢?”南随便抓住附近的侍者问。
“呃……西里尔先生搀扶城主去休息了。”这位侍者有些惊讶地说道。
南松了口气,至少安格斯不是打算在帝福尼身上做文章;兄弟俩在会场里了跑了一圈,没发现安格斯的身影,倒是不少客人都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懒洋洋地打哈欠、整理着装,又或是进行散场前的最后一杯。
“怎么办?”东有些着急,已经有女仆来开会场大门了,再过几分钟,外院的仆人们就会在执事安排下进来带客人们离场;帝福尼的情人们是不在乎能不能抓到死神的,东甚至都替他们想到了甩脱喷水池里那四具浮尸的办法:散场后再偷偷送出去,伪装成离开城主府后失踪,就让那些老贵族的家人自己去找死神去吧!
南脸色阴晴不定,恶意地揣测别人是他很不愿意去干的事儿,但现在,他似乎别无选择,“我们……是不是走进误区了呢?东。你觉得安格斯……是真正地想要抓住死神吗?”
“……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打发时间?呃……说他是为了平息恐慌或者贪图赏金我是不相信的。”东古怪地说道。
“我们也许应该换一换思路……他对死神的兴趣真的是在‘抓捕’这方面吗?”南拼命地思索着,他自己是真的想要让死神伏法,无论对方是否代表正义或是自诩惩奸除恶,“如果我是安格斯……如果我是他的话……”
南想着想着,慢慢地双头抱头,蹲到了地上。
“……亲爱的弟弟,正常人怎么可能理解……嗯,理解安格斯的想法呢?”东硬生生把“疯子”这个名词咽了回去。
“——等等!”南终于想到了重要的信息,猛地昂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向东,“东,刚才安格斯好像说过——死神的游戏已经结束了,现在开始的是新的游戏?”
“嗯?”东没明白。
“死神的游戏已经结束了——可以理解为安格斯与死神间的游戏、或是留给死神的时间已经到了;而他的‘新的游戏’,游戏目标会是谁?”南急切地说道。
“……总不会是被他耍得团团转的我们就对了。”东说道。
“我们一直没有想到帝福尼身上去……安格斯的表现怎么看也不像是对帝福尼那种家伙有兴趣。但死神呢?死神也对帝福尼没兴趣吗?”南越说思路越清晰,一下子跳了起来,“快走!如果死神的‘表演’或者‘游戏’总爱弄个压轴的噱头,那么这样重量级的人物也只剩下帝福尼了!”
南并没有发觉……因受安格斯的影响,不知不觉间他失去了对帝福尼·林赛这位大贵族家族子弟、这位一城之主的敬畏、甚至忘记了使用敬称,对他这种颇有些死板的人而言,这相当的不可思议。
“等等……站住!你们想干什么!”帝福尼的儿女们发现那两个外来的男人居然冲向通往内院的通道,勃然大怒,“拦住他们!拦住那两个不敬者!”
正牌的执事情人们不在,其他的情人可没有帝福尼这些能出席晚宴的儿女们拥有话语权;年轻冲动的少爷千金们下达了这样鲁莽的命令后,几个在场的侍者、女仆就跟进了通道,又有更多的人咋咋呼呼地跑出去叫护院。
幸亏这个时候两位夫人退回来组织客人们的散场事务,立即叫停一窝蜂瞎起哄的侍者和女仆们,镇压住了场面——但已经不知道有几个家伙溜进全是女眷或俊美男子的内院了。
帝福尼的酒品其实不错,他很少喝醉了以后大吵大闹。
应该说,以教养而言,帝福尼并未愧对林赛这个姓氏。除去极为计较自己手中的权力,在其他方面他在贵族群体中称得上谦逊、宽厚、甚至仁慈——
当然,这样的赞美之辞出现在一个城市的统治者身上,人们就应该自觉地理解这位城主的另一面:无能。
“水……给我倒杯水来,谁在哪儿?”揉着眼睛挣扎着从床板上翻过身,帝福尼迷迷糊糊地左右看了一眼,认出是自己的房间后立即高叫贴身男仆的名字,“史丹尼?格罗?”
“他们没在这儿,老爷。”温柔又熟悉的嗓音,一杯带着温度的糖水递到帝福尼手边。
帝福尼一口气灌了大半杯水后才有余力去关注站在他床边的人,“是西里尔啊……你怎么在这儿?”
西里尔坐到床沿,轻声一叹,“我来向您告别,林赛老爷,我该走了。”
“……啊?你在说什么?”帝福尼打了个哈欠,醉意浓郁的他显然还没清醒过来。
“我来道别,毕竟……没有你的庇佑,这些年我无法过得这样顺心。”西里尔幽幽地说道,声音里有着深深的落寞,“我是应该感谢你的,在故乡凋零后,可没几家的少爷能像我一样维持体面的生活。但我又是不应当感谢你的,因为……”
西里尔伸手探向靴子,从鞋底下抽出一条散发着冷光的金属片。
“……因为如果你不在那份哈罗德城贵族议会内部协议书上签字的话,我的家人、故乡的伙伴们,也不会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死在矿脉里。”
“当你仁慈地对待我的时候,我总有种是否误会你的错觉……我是个懦弱的人,舍不得用自己的性命舍命一击、舍不得放弃好容易才得到的平静生活。我为自己寻找着各种借口、拖拖拉拉地等待了近十年……”西里尔冲迷迷瞪瞪的帝福尼一笑,手指捏紧金属片的短柄,“都拖到杰夫·桑德利被别人干掉的时候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后悔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