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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耳畔传来一阵风声,有人不情不愿地把一件大氅甩在他身上。
百里回过头,七夏正站在他背后,表情冷冷淡淡。
“你进来吧。”
他伸手将地上的衣袍捡起,“无妨,不进去也是一样……外头冷,自己穿上。”
他把袍子披在她肩头,静静替她系着前襟的衣扣,一股带着湿气的寒意扑面而来。七夏垂眸盯着他冻得通红的手,沉默了许久。
“我不是你,才没那么狠心。”
她后退一步,“你是大将军,身份比我尊贵,若病了我担待不起。”
百里淡淡叹了口气:“你从前总说我看不起你,仔细想过没有,这种话,我几时说过?”
平心而论,他的确没有瞧不起自己。
“你是没说过,那你张口闭口和我谈银子,又算什么?”七夏迎上他的视线,“其实在你心里,所有东西都能用钱衡量……这和瞧不起我,有什么分别?”
——“你的香囊,我会赔你。”
至今,想到他那时说的话,心头还觉得无法释怀。她此生没有像那一瞬一般,这么憎恨钱。
“我知道,在山庄时对你的语气有些冲。梅倾酒也问过我,从来没对女人红过脸,为什么待你就要比旁人凶一些。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直到你走以后,我想了许久……”百里顿了一阵,才缓缓道,“或许潜意识里,我将你放的位置并不一样。”
她听完登时一怔。
“对旁人,我可以谦和恭敬,对你……”
七夏咬着牙接话:“就可以扇巴掌?”
百里并没回答,反而问她:“你就那么肯定,我那一巴掌会打下来?”
她不曾迟疑:“我见你打过郡主的侍女,怎么就不会?”
“那你是郡主的侍女么?”
“我……当然不是。”
他淡淡道:“我那日为什么打她,你忘了?”
七夏微微启唇,半晌却没说出话。冷风一过,反而打了个喷嚏。
“行了。”百里摇了摇头,“进去吧,别等明日起来当真闹出病来。”
“哼,不用你管。”她转过身,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他手背,又冷又僵,硬得如同石块一般,七夏微微一怔,飞快把手撤了回来背在身后。
百里静静看了她一眼,随即也将手隐到袖中,若无其事地倚着门前的木柱。
是他自己不进来的,和她无关。
何况天这么冷,不信他真会在外头过一宿。
草垛边,车夫歪着身子似乎已经睡熟,七夏回到火堆旁坐下。垂头拾了地上枝桠折成两段丢入火堆之中。
火星爆出来,噼里啪啦作响。恍惚像是在杭州的郊外,她亦坐在火边,兴致勃勃烤着手里的酱香葱饼,然后又笑嘻嘻的问他要不要吃。
歪头出神许久,七夏终于觉得倦了,翻身躺下去,以手为枕,背对门的方向合上双眼。
庙外雷鸣电闪,一夜风雨。
雷声太大,乍然劈下来,倒有些骇人,七夏夜里被雷吓醒过几次,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天是几时亮的,待得睁开眼,身旁的火堆早已熄灭,隐约可见得几点火星子,时隐时现。
天空还在下雨,只是从昨夜豆大的雨点变作蒙蒙细雨,她揉着睡眼爬起来,身上忽觉沉重,低头时正见肩头多了一件披风,灰鼠毛的,又厚实又软。摸上去还暖暖的,似乎是被人烘烤过。
七夏怔了一会儿,侧头去看门外,矮树下百里抚着马背,身形笔直如松,他衣衫却还是湿的,顺着衣摆尚在滴水。
说不定……他真在外睡了一夜。
*
行了四五日,终于到了汝宁府。车夫热心肠地替她找了一家实惠的客栈落脚,又给了她另外熟识的几个车夫的地址。七夏不住道谢,付过车钱,这才拿上自己的行李,准备先在客栈住下,等明日再去找车马。
汝宁府不比开封庐州繁华,客栈酒楼尤其不多,一到了正午傍晚用饭的时候便格外拥挤。
七夏眼尖,先把角落处还空着的位置拿包袱占了,一面提壶倒茶,一面去招呼小二。
“伙计,快来,我要点菜。”
没等到小二,身侧却有个人移了凳子坐下,那动作简直比在自己家里都还自然。
“喂。”七夏不满地瞪他一眼,“这桌是我的,你找别处吃饭去。”
百里倒不在意,解释得简单,“我倒是想,不过……周围已经没处坐了,拼个桌如何?”
“我要是说不呢?”
她拒绝得毫无情面,百里却像是意料之中。
“好,那你说。”
七夏特意提高音调:“我说不和你一起。”
“嗯,我听见了。”
百里面上看不出半点尴尬,信手端过她给自己倒的茶水,轻轻吹了两下。
七夏呆了呆,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还不走?”
“我说了要走么?”
“那你方才……你耍我么?”她伸手指着他鼻尖,然后又恍然大悟地狠狠移开,夺过茶壶,另取了一只茶杯来倒水。
“慢点喝。”百里在旁好心道,“小心烫。”
压根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七夏猛地灌了一口,不承想竟真的烫嘴,她险些喷出来,舌头立时麻木。
“……不都跟你说了烫么。”百里摇头叹气,轻轻将手边的果子推到她跟前,“烫到没有?”
七夏不肯领他的情,捂着嘴很有骨气地挪开,站起身。
“我不吃了。”
“你坐下。”百里一手拉着她,硬生生拽回来。
“别赌气,这会儿人多,到哪儿都没空座,好不容易坐下了何必跟我怄气?难不成你想过个一两时辰再用午饭?”
正说着,方才忙忙碌碌的小二总算是挤到他们这边,一面拿巾子擦了擦桌面,一面偏头笑问:“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还没等百里开口,七夏就抢先道:“我们俩分开点,各吃各的。”
“何必呢。”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你还要回杭州,钱够用么?不如……”
“给我上碗面。”七夏也不搭理他,偏头去吩咐小二,“记得在里头加个鸡蛋。”
“好咧。”伙计颔首应下。
“一路上吃了好几日的干粮。”百里循循善诱,“就不想吃点别的?”
“不吃。”七夏回绝得飞快,认认真真对那小二吩咐,“就给我来碗面。”
“成……”小二看了看百里,似有些迟疑,“那客官您要点什么?”
他想了想,只挑了几道七夏爱吃的菜,打发着做去了。
店里的厨子动作很快,不多时菜就上齐了,包括七夏的清汤挂面。
不得不承认,面对一桌的好菜只吃挂面真是一种难忍的煎熬,她这才明白百里非得坐这儿不走的理由了,想不到他如此阴险狡猾,竟用这种方式逼她服软。
七夏愤愤地扒着面条,强忍着把头埋在碗里。
等到那碟糖醋排骨端上桌时,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
“你也太欺负人了!硬要同我拼桌也就罢了,哪有这样的?!”
百里听罢倒有几分无奈,“又没说不让你吃。”
“谁要吃你的东西!”
“这是厨子做的菜,也不算我的。”他信口胡诌,将眼前还冒着热气的一碟螃蟹往她那边推了推,“尝尝看,我瞧着这个葱油蟹还不错。”
七夏把头扭过去,压低声音:“别以为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说着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把蟹端了过来,又把那盘糖醋排骨挪到他旁边。
“我吃蟹可以,你得吃这个。”
百里怔了一瞬,似有不解,“你不是喜欢吃甜的么?”
“可我若是吃蟹,那就吃不下这么多了。”知道他反感甜食,七夏扬眉道,“菜点都点了,你不吃?那多浪费。”
见他犹在迟疑,她搁下筷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凉凉道:
“你不吃,那我走了……”
“行了……”知道她是存心的,百里也只得答应,“我吃就是。”
平心而论,这家店的排骨做的真是不怎么样,糖醋放得不均也就罢了,糖尤其偏多,几口吃下去,他已然开始皱眉头。
七夏揭开蟹盖,有滋有味地拿勺子舀里面的蟹黄来吃,不时偷偷瞄了百里几下。
他当真是不喜吃甜的东西,一口一口吃得极慢,脸色就一直没好过,吃到最后隐隐已开始显出不适之色。
记得上回逼她吃糕点,今天她也让他试试这种滋味。
起初七夏还觉得心里痛快,看久了也感到食之无味。
也不知那排骨是什么味道,等百里吃过半盘子的分量,见他脸色实在是有些异样,七夏伸手夹了一块在嘴里尝了尝,甜的连她也吃不下去,只得摇头道:
“算了,你也别吃了。是很难吃。”
闻言,百里才如释重负地搁下筷子,伸手倒了杯茶水漱口。想必此生他对甜的东西是再无好感了……
装螃蟹的盘子已经空了,一碗面尚没吃完,七夏慢吞吞地喝了口汤,门外忽听得一阵喧闹,她不由抬头望出去。
一辆甚是华丽的马车悠悠驶过,街道两旁却簇拥着一大波的人,但看路人的表情神色似乎十分兴奋惊奇,也不知那车里坐的是谁。
车子后面跟了几个骑马之人,见得那幌子上写了个花字,她才大悟,轻轻“啊”出声。
“怎么?”
七夏脑中灵光闪过,暗自思忖,也不理他,埋头吃面。
午饭吃过,找店家要了间房把包袱放妥当,七夏飞速溜到街上,左右前后打量了一圈,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不欲一直跟着她招她不快,午后难得有空闲,百里取了笔墨,在桌上摊开纸,草草写了封书信。毕竟在外呆的太久,腊月已至,大半个月后就要过年了,再不往家中寄封信,只怕等回了顺天,自己的耳朵会被人叨念出茧子。
从邮驿回来,天色已经傍晚,还没进客栈,老远就听到有人说话。
“在外疯了这么久,都不给你阿姐写封信回去,总算让我逮到你了。”
后者声音听着有点伤感,“我字写得不好,好多字还认不全,一直没敢写……阿姐她怎么样?身体好不好?”
“身子好是好,就是念着你……还让我问问,你和……”
进去的时候,百里便看见七夏身边站着的那个人,高高瘦瘦的,衣袍很宽敞,单从打扮看不出他是什么来头。
几乎是同时,七夏狠狠拽了那人的袖子,他后半句话戛然而止,也抬头朝百里这边看来,然后甚是有礼地笑了笑。
“喂。”七夏拉着他的手,转过身来,得意地向百里挑眉,“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若我找到一个能和我一同回杭州的人,你就不跟着我了,是不是?”
他闻言,抬眸在那人脸上端详了一番,并不否认:
“是。”
“那再好不过,我要跟他一起走,你可以上京城,不用管我了。”七夏笑嘻嘻地歪头看了旁边的人一眼,愈发嘚瑟,“他是住我邻家的大哥,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我和他认识的时间比你还长,这下你没话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