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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灯从京城街头起飞,怀拥千种寄愿,遥遥万里的古朴素月照射清晖,浩荡夜空被长长明灯填满。
它们从皇宫顶上略过。
略过,再无踪影。
“娘娘,看。”
地上某处宫女指向高夜,眼神透露欣喜,仿似在说着民间的天灯飘来了。
黑暗中,长裳散落,泛起堪胜银河的星泽,一对削葱指捻过朦光面纱,露出修项秀颈,明眸善睐。
美得连繁花都觉遮羞,气质皎洁如同赴月嫦娥。
正应了一句话,偌大皇宫不缺世间完美的女人,尤其是美貌者。
“娘娘怎把它摘了?”宫女南桃过来问道。
“陛下今夜不会来了,本宫又何需等?”
“许是陛下尚在处理奏折……”
“他说了不会过来,便不会来,为何你们总要寄情于不可能之事?”
南桃大气不敢出,娘娘这是生气了。
暖手香炉旁边,放着一盏琉璃杯,里面上下飞舞着真正的流萤,这是沈府千辛万苦寻来了的宝物,只要皇上在林中遇见她,宫女便悄悄放飞它们,使流萤不仅存在于裙裾边,还存在于触手可及的眼前。
“行了,本宫要回去了。”
“娘娘再等等罢——”
沈庄昭未听劝阻,提着裙摆离开梅林,朝着小路离开。
她在这片冷地留得够久了,只听太后说皇上会随妃嫔前来,至时她只需要在漫天流萤中,留下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背影,皇上定是会前来欲寻她真容,待把面纱亲手取下,她的美貌何愁不能留住君心?
可他没有来。
他,终究并非良人。
人一生遇到的缘分很多,可一旦错过这个,下次就不会再有。
她与皇上是连一点干系都不会有了。
沈庄昭总觉得这个男人,是无法用美貌留住的。
昔日艳冠京城的沈府嫡长女,众人眼中的郎才女貌,变成今日这样,究竟是女人们对自己的外貌太自信,还是太看低了男人?
她入宫不久后,就在朝朝暮暮中习惯了“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日子,沈府却告诉她,若真留不住君心,莫急,且等,凤位可从来不是凭宠爱登上去的。
沈庄昭裹紧了长袖,走在幽林小径上,绕过盛梅,楼台水榭就在前方。
她本只是从它面前的雪松林路过,听见人的动静声后,惯性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正正瞧见萧皇后坐在长庭间。
倒吸一口冷气。
沈庄昭觉得自己走错了路。
皇后抬起红袖,慢慢饮着酒,她看起来是独自一人,周围静谧,唯她对月消愁。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看着红装的美人这般颓唐格外引人心怜,沈庄昭情不自禁停下来多看了几眼。
“皇后?她怎会在这里?”南桃颦了眉头,“难道她也知皇上会来此地赴约吗?”
“消息森严,萧府绝不会得知,你见她带酒,一杯接一杯,未必是真等人,若喝醉了,岂不是把什么话都说了?”
“她难过关咱们甚事,”南桃冷哼,“上回娘娘受了那鬼珠子的影响,她还不愿得娘娘睡她的床呢。”
沈庄昭却没这么想,她轻轻扒开密林,从这个角度端详着皇后正美。旁人眼里只有皇后百般嫌弃她之事,只有她明白,是谁在夜里她额头发烫时彻夜未眠照顾,且伸出一只手来握住自己,给予陪伴。
她醒来后,皇后疲惫沉睡在椅上,长青丝,苍白唇,微弱晨曦映在她脸上,想必这一夜是把她累得够呛。
为了弥补过错,她都能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那自己为她做些什么,又未尝不可?
“来,给本宫。”
她向身旁南桃讨来琉璃瓶,挥手一洒,流萤在密林里犹如坠星出现在黑暗浩瀚夜中,在皇后眼中,它由远及近,星火燎原。
全部出来了,那些为天子备着的流萤,终于自由的飞出来了。
短暂的停留片刻,就朝着归家方向回去。
这些流萤不似普通之物,果然不惧怕寒冬。
“刚才是……”对面传来皇后的声音,她终于对突如其来的流萤忍不住了。
目探远方,就见雪松深处,好似有位真的将流萤穿于身上之人,亭亭玉立,不染淤泥。
是元妃,沈庄昭。
皇后心突然怦然了一下。
她怎会在这?
沈庄昭拿着空琉璃瓶慢慢走近。
她站在石阶庭下,对上面的红衣女子嫣然道:
“方才好看吗?”
“刚才的流萤是你放的?”皇后表情就像对这抿唇浅笑时美得明艳张扬的女人无动于衷。
沈庄昭扬了扬头,骄傲不已,“除了我,还有谁?”
“你怎会在寒冬里寻得了这些东西?”
“那是因为它们不是我们这里的东西。”
“什么意思?”
“这些是隐居深山的世外高人养的,他道它们因为不属于这里,所以也很快会回去了。我听他口气,就似不是存在于我们这世间的东西,而是悄悄从不知哪里的地方偷来的一样。”
皇后突然笑了,“怎会有这等荒唐事?”
“我也不信,说不定只是故弄玄虚罢。”
说后,她的桃花眼在皇后裙边的酒樽上转了几转,“还喝吗?”
亭上面的人摇摇头。
“为何要躲在这里喝酒,皇后可曾听过这首诗?‘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自怨自艾的美人总易痴心错付,世间又岂是仅一个男儿就是缘,皇后娘娘平日盛气凌人,不容质疑,如今这回子事,怎连我个小小冷宫妃都不如?”
“好个伶牙俐齿。拿小妾写的诗来道本宫,在数落本宫方面,你倒很机敏。”皇后破涕为笑。
“此话差矣,难得过来哄娘娘开心,娘娘非但不受礼,还指责妾,实在冤屈。”
“那你过来。”
“怎么?”
她刚凑上前去,就被皇后暗中捏了一把脸。
如花似玉的脸平白无故被人捏了,这怎得了?!
“萧梦如你干嘛!”她气急得忙拍下她的手躲开。
称呼又从娘娘改回来了原来的直呼其名。
皇后淡定答曰:“掐脸。”
“你怎么这么不受情!”
“本宫领情了,且瞧你姿态可爱,为哄本宫已经使出全力,故而赏你亲昵之举,不对吗?”
不对吗?
对吗?
沈庄昭轻轻揉着自己的面颊,咀嚼着皇后刚才的话,难不成她向身边的人示好方式就是使别人感到疼痛?
“那日你照顾发烧的我,今日我送你冬夜流萤,此恩已报,今后你我便各不相欠。”
皇后眸里有什么在闪动,她妩媚低下身,衬着手近距离凝望起沈庄昭,饶有兴趣道:“嗯?两不相欠?”
“是。”沈庄昭回。
“你还记得那夜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
她听上去预感不好。
“你咬了谁的肩。”
怔了一下,回忆突涌进来,沈庄昭想起自己当日的确因为恼怒极了,皇后竟不愿留一床位给被牵连中计的自己,药效与害怕同时在体内蔓延,她找不到可发泄焦虑的,便没好意的唤皇后靠近,然后怀着小小报复心咬了一口。
把皇后咬得挺疼的,她清楚自己的力道。
然而皇后没有打她,只是拉她起身,但若真不想留她,她一无力之人怎敌得过皇后?
所以皇后被自己咬了,还真忍下去了,不仅忍了怒气,还彻夜照顾她……这样想想,沈庄昭忽然觉得皇后待自己真好。
这情,始终还是欠了一个。
“那怎么还……”她心虚起来。
皇后则倚在栏边,一袍红袖垂落于亭下,以一副你觉得呢的样子打量她,静静看着眼前的美人自行面子薄得渐渐羞愧起来。
之后,她终于淡淡的说。
“还清了。”
“清了?”沈庄昭反问。
“方才我唤你过来,掐了你,所以清了。”
沈庄昭恍然大悟,她唤皇后过来咬了她一口,皇后便唤自己过来,捏了一把脸。
行。这样就算还回去了,皇后还真是得失必计。
“今夜衣裳这般华美,甚至还有流萤,当是给他看的吧。”皇后突然道。
她只沉默。
“他不会来的,他厌恶这里。”
身为皇上的唯一嫡妻,她竟说出这种话,沈庄昭感到不解。
“厌恶?”
“是,连本宫都在内。”
“皇上待你不是一直相敬如宾?”
“原来沈府的人也这么看本宫,那他做的还真成功。”皇后露出无奈。
沈庄昭连忙追问:“你是说皇上另有隐情?”
“六宫已经多年未沾雨露。”皇后眼神颇有深意,“因为这里的女子,都是名门出身的人。外戚渗透的皇宫,本就是对帝王血脉的威胁,皇上不会令你侍寝,更不会让其他人侍寝,除了沈淑昭。但本宫也对此感到了疑惑,沈妃姿色并不出挑,甚至插手朝政,属于城府表露的女子,皇上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却又给了她这么多宠爱,本宫一直觉得她的宠爱是虚假的,只是彼此利用而已。”
沈庄昭想起她与皇后初次秘会时,皇后就向她提过此事,心中不由得浮现出顾嫔的凄惨境况,帝王果然是个薄情人,可以不择手段利用到这地步。
“而宫中除了她是沈族以外,尚有个你。你乃嫡长女,她仅是庶出,你可知她与皇上结盟之由?”
“为了牵制沈家。”
“皇上想如此做,沈淑昭亦是。”
“她于沈府不得志,是该恨我们。”
“所以啊——那是帝王的家事,是年轻的天子与干政太后的家族恩怨,你我在这宫中争得头破血流,有何用呢?我们不过是他们故事里的过路人,也许还有比他们故事更多的故事,你我与之相比什么都不是,为何要拼尽全力,去争那不可得的君心?”
她被搞得糊涂了,皇后在劝她不争?还是说,这只是肺腑之言?这么说背后的目的究竟是?
“本宫自十七岁入太子府,亲眼见他登临帝位,亲眼见太后野心显现,亲眼见他由无忧变多忧,亲眼见后宫的女人慢慢增多,终有一日,他突然从所有人身边消失,然后成了现在这位,做着各种令人猜不透之事的帝王。”
皇后望着远处的梅花林,只当在讲一个往事。
“就宛如换了一个人,不再喜悦。终母子不和得明显可见,再然后,便是现在的生疏冷漠,二人朝中内斗,本宫只在一旁,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为何说得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沈庄昭站在原地,她看不懂她。
明明她为母仪天下之主,却在提起夫君与母后的事时用这么若无其事的口吻?
我们,真的只是过路人吗?
亦或许,她说的才是真实的。
她为了家族在斗,皇后定也是,她们从来只为族人,不曾考虑过自己的情感。
比起为自己而争、从来都明白该做个事的皇上与二妹而言,也许他们更清楚自己斗的意义?
沈庄昭微微发颤,皇后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可——她们身为这族的人,怎能不为了它斗?
天赋使命牺牲自己的争斗,与自己决定为何牺牲而斗,这两者的差别究竟是……
“回去吧。天寒了,许不久就落雪了。”
“可是……”
“嗯?”
“你——”思考之言至口中,又慢慢打消下去,“也早些回去罢……饮了不少酒,早就寝为好。”
皇后忽然抬高声音,“真不可思议,今年头个给本宫关怀的人竟然是你。”
她向着亭子的石阶走去,走至沈庄昭身旁时,清风徐徐,吹起她的红裙。随之耳畔响起一句话:
“元妃,若你我非敌对之人,我倒对你很有意思。”
还不等得沈庄昭回复,皇后就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