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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楼外,愁压空云欲坠,墨稠不散,大地昏茫。
歌舞笙箫转夜沦为隔日黄花,撤下琉璃鎏金宫灯,使之低调隐没于夜色。翊坤宫上下鸦默雀静,长庭虽有三三两两宫人并行,却再无欢声笑语,如同他们主子,愁眉不展囚于深闺。
新权妃势力高涨,自有人多喜有人添悲。
银月似盘下,寒梅绽放,熙妃紧咬粉甲,身后是宫女为其对镜梳妆,小明镜映出她一张憔悴的容颜。
“禀告娘娘,琉璃灯已放回库里,近些月都不会再高挂顶头了。”做完事的宫人回屋说道。
“好……收好便是。本宫如今做甚都是错的,千百双眼睛盯着,生怕本宫不犯错,那灯就不挂出来惹她们长舌了。”
“是。”
其实挂不挂都无所谓,毕竟它暂且不会再亮起来。皇上,许久不来了。
梳妆宫女听得陡然心酸,手停下,再挽发不得。
“你停下作何?快为本宫梳好,还得赶着长公主在宫时去拜访她。”熙妃催促道。
宫女慌忙应是,继续替主子挽发。青丝分髾髻,别于两侧,长尾余留一冠簪,束住肩后披发。鲜胭脂都放下,取来最素的那种,施得淡黛,才引人心怜。
“唉……你说,她们凭什么要这样待本宫?”熙妃柳眉长撇,缘愁四起,“难不成她们就干净吗?萧家做了多少事,沈家做了多少事,凭何外面都在骂本宫?”
“娘娘正是被人陷害了才如此……宫外就那些收钱的文人最擅哄事,把陛下批得什么也不是,依奴婢看,陛下真该好好治治他们。”
“本宫现在左也错,右也错,背后那人真够毒的,呵,本宫吃了一亏何苦再对良嫔下手?萧氏沈氏表现得就像她们没杀过人似的!”
“娘娘莫气急,落了他人之快。”
“弄好了罢?够了,都随本宫过去。”
熙妃对镜理了理珠花,如今——只剩一个人可以救她了。
点起夜灯,匆忙上妃舆。趁着夜幕遮掩,绣粉荷的窗帘路上阵阵摇晃,直至来到狭长门道里,宫女一面高举烛火,一面搀扶舆里的人下轿,熙妃紧端着铜雕八宝手炉,看了看四周越过宫墙的雪松,忧心忡忡提步进去。
这个人,是能保住自家的人。
她不仅自幼与天子长大,这份相伴亲情早足矣堪比胞姐弟,更何况是同父异母。
前年携虎符出征之事世家皆知,今夕归来,竟从未欲意从宫中搬出,更不提婚配,一直留于皇城,背后参政已是板上钉钉。只不过她似从前一般,太过神秘,故而无人可知她在皇上与太后间扮演怎样的面孔。
仿佛自云烟缭雾中来,也冷冷冰冰离去。竟生出一种这个世间,于她而言不过只稍作停留的错感。
这般的人,当真出世。
走进室内,青纱被风吹得像芦苇般摇曳,月光涂地,熙妃每一步都走得万分小心。就似长瀑拨开,波浪层次的碧漾退去,落于最里面之人,终被得见。
“熙妃到了,殿下。”
她缓慢跟随侍女进去,别春炉在案角供暖,想见之人正在读信。她屏住呼吸,已经决意放下所有自尊,她是来求人的,且必得这么做。
“你们都退下。”卫央吩咐毕,宫人纷向后退步,留剩小殿二人。
面对她,熙妃渐被忐忑包围,将军之身,气度难免与她们这些女子不同,单是一个侧影,就让人畏惧起来。
宫中任何人以高低按排,唯长公主是被最低估的那个。
而旁人不知又有何用,难道世家贵门便不心知肚明了?
熙妃双膝一点点屈下去,却也是心服口服的。此时卫央抬眸,正见她跪拜下去,继而放低手中泛黄书信,冷然道:“熙妃,你这是何意?”
“贱妾是来向长公主请罪。”妆容犹怜,声音悲凄,好似大病一场。
“嗯?”
“昔日良嫔之事,纯粹是朝中为生父出气,一时鬼迷心窍,断了良知,才害得长公主不平出手,幸而及时损止,使之悬崖勒马。如今贱妾已成万人口中的坏人,便不再自证清白,但唯宫女之事,并非贱妾所为。望长公主知晓。”
说罢,她见卫央毫无反应,只是移眸低思,她怕自己说得不够真切,复忙道:
“贱妾被陛下禁足的这些日早已自省,何必为了一个嫔再落人口舌?如今陛下因贱妾失去信力,只不知背后出手都有何人,但就算知,贱妾也定不是她们对手。长公主位比王侯,天下除了公主外,再无人可在宫中游刃有余,贱妾被人陷害一事唯长公主可查,但求救下贱妾一命。”
盯着地面,死待回言。
半晌,才听见卫央慢道,“何以认为孤可救你?”
“长公主为国尽忠,统率三军,其胸怀哪是平常人可比?高门无人不以为长公主乃任善者,沈三姐妹初入宫闱时,是长公主护住了她们;庆宴上,是长公主护住了顾嫔;良嫔一事更不必多说,六宫所有人都在行违心事,唯长公主不是。”她斩钉截铁,“贱妾愿用家族起誓,若长公主替贱妾查明真相,今后绝不会背叛长公主。”
放旧信于案上,卫央慵倚座背,双手交叉,“起誓相易,娘娘就无所为吗?”
“贵妃——”
熙妃微张唇。
一时打结。
“长、长公主友人沈贵妃的册封……徐家在朝中,为她阻下了不少萧家反对。”
“孤知晓。”
“那便是向长公主的呈礼。”她声音发抖,生怕卫央听不清。以之前打听来的情报,长公主和尚为嫔位的沈嫔就十分密切,这也正是长公主令人钦佩之处,她不与嫡表妹元妃亲近,反倒与沈嫔相近,而后元妃没了宠,沈嫔一跃成为贵妃——背后无她推手,任谁都不信!
“你们倒懂事。”
“长公主救下这么多人,可愿再救妾贱命一个?宫中有萧沈两家,即便没了皇后,中宫也不会落至贱妾头上,妾不求大起大落,只求安稳一生!如今宫外人人厌弃于妾,莫须有之事都可推至妾身上,什么蛊惑谄言,行巫祝媚主……妾是落败之犬,再掀不起任何事,妾家中唯妾一个嫡女,若是,若是……”
“你父亲在益州恪尽职守,长兄徐光禄勋年轻有为,光耀徐家,讨得陛下欢心。太后当初便不喜你入宫,然你见宫内外戚势强,不谨慎处事,还心生邪念,欲除他命,娘娘,时至今日才感到悔恨吗?”
“贱妾悔恨万分,还望长公主指点。”叩首伏地,长跪不起。
“罢了,孤见你已自食其果,便不多究。”卫央语气淡漠。
“谢公主大德……”熙妃一向判不出她所想,只好紧张等待她的决定。
“世人不过只信于表面,一沾错,再难翻身。你谋害过妃嫔,他们便觉你是十足的恶人,如今不是你光荣徐家,而是连累了。”
“正因贱妾不愿徐家受累,所以日后愿归顺于长公主,不再徒生是非!长公主器重何人,徐家便追捧何人,就像册封贵妃一样……”
“既你已表真情,孤就暂且护住你。”这一松口,立马引得熙妃喜上眉梢,但卫央仍旧冷淡,毫无收取势力之感,熙妃怕惹她厌,忙将此情掩盖了下去,低头等她吩咐。
半天过去,不见开口,她不安抬首,见卫央直盯自己,轻勾唇,一副看透她心思的神情。
她不禁面红耳燥,方才定是表现得太过明显,定是落了人家轻蔑。可转念一想——轻蔑有何关系?面前之人乃曾握江山虎符的将军,能令她保下自身性命,已是毕生所幸!
她是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到的攀附?自己倒成了宫妃中的第二人了。
“贱妾但听长公主吩咐。”
跪在地上,宫妃背影柔弱。远处案旁的人傲然座中,月光朦胧,青纱曼妙得不可言。在风渐渐平息下去以后,久跪的人终于听到,她无法预料的事实——
“良嫔宫女一事,孤命贵妃早已查清,乃元妃与皇后联手所为。”
果然!
熙妃身子一震,她赌对了!
“人走于孤去雪庄时,所以才令她们陷害你成功,不过……”卫央微顿,那般泰然自若,长眉携容地注视于她,“萧沈两家迟早会为曾经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长公主的意思是?”
“熙妃,你可还记得钦天监与李司直?”
“啊——”她记忆深刻,血琴半碎,官员惨死,这些事在去年可是引起不小波澜。
“孤与陛下已心定决意,铲其外戚,还有才志士一个朝堂良地。今夜你便回宫听候吩咐,明日,孤召你兄长,你亦一同前往。”
熙妃从脊髓渗上来一股麻意,“是……”
久跪的双腿起身,还有些站不稳。她支撑着身子,“那么妾告退了。”
“慢些走,你只道久坐乏了,让她们扶稳你。”
这声倒体贴了,谁也不会想到昔日宠妃会向一个长公主下跪那么久。
叫其他婢女看见,难免丢面子。
动容颔首,卫央眉目在熙妃面前逐渐清晰起来,起初只觉对方冷傲,如今得了一个体贴,竟觉得至幸。她不禁心中自嘲,真是乞讨般的可怜啊。
这个女人真是不一般,若是身为男儿,不知这天子之位,会不会有所改变呢……
若她是男身,自己又会不会配给她呢?
一阵胡思过后,她恍觉失态,面对卫央蹙眉,她只好脸羞愧红涨,慢慢退了出去,将那一直坐于明月光下的美人忘于身后。
蕊珠宫。一夜平静。
晨间,前殿从早朝散下的臣子各自相行而聊。
“季大人,季大人!”一中年男子从背后小跑而来,前方的人才回头停住步子。
“哟,罗大人。”
“季大人莫走那么急。”擦擦汗。
“地上雪湿,大人也莫走这么快啊。”
罗辑拍了拍长袖,“无事,耕藉礼将近,这雪马上就快化完了。”
自天子频频私下召见贤臣以来,他们的关系也走得更近了。
季牟抬头看了看这敞亮曜日,立春已至,冬雪是快过去。
“其实我来想问一件事。”罗辑面色变得忧愁。
“大人但说无妨。”
“你可和甄尚泽还有来往?”
“我为友人所荐,他不过是助我入京,之后便无干系,怎么了?”季牟不解。
罗辑只好叹道,“你友人肯定现在也和他没来往了。”
“他出事了?”
“不知。我、公孙单还有一些人,都为他推举而来,本想改日再谢他,但现在谁都找不着他,府中不见人影,真不知去哪了。”
“定是老家有事。”
“也许罢。”
二人闲聊着,忽而瞧见前面急匆匆向出宫相反路前进的徐光禄勋。“哎——徐大人!”他们在这头呼唤,然徐光禄勋好似没听到,只是飞快朝那路走去,也不知是赶着去见什么。
俩人相觑一眼,便继续朝前走,途中闲谈起许多事,朝中,百姓,水库,田粮,畜牧……
他们对明日满心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