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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馆驿的戏班之人陆续醒了过来,开始出门练腔。众人中,韩娥亦是慵懒打着哈欠,娉娉袅袅出了馆驿,来到孙绍跟前,浅浅一笑。
“公子一夜都在外受凉?是奴家的错。”
韩娥这一笑,少了伪装,却是发自内心的。
“无妨,我在此伫立,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孙绍并没有给韩娥解释,摇摇头,接着道,“我要听《三生》,这是说好的报酬…就在这里吧。”
孙绍说完,就这般坐在街边,也不怕地上泥尘。
“想不明白什么呢,不妨说出来,让奴家听听,说不定能为公子解惑?”韩娥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对孙绍的事情那么在意。
“不必了。”很明显的拒绝。
孙绍与韩娥,不过萍水相逢,可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是么…那奴家,便为公子,唱《三生》…”韩娥有些失落,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失落。孙绍对自己见外,不是人之常情么。
幽幽叹息,韩娥回了房中,取了七弦琴,回到此处,就这般在街上,席地而坐,在孙绍身旁,奏其琴来。
韩娥爱洁,从不坐在地上,但今日,却坐在街边奏琴,丝毫不觉得泥尘脏。因为,有他在么。
一曲三生,韩娥唱的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而孙绍则闭上双眼,体会着体内佛性的消失。
隐隐的,似明白了什么,似抓住佛性消失的关键,但终究,没有领悟。
三生,三身,其中似乎大有联系。
曲终,韩娥见孙绍闭着眼,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一丝窃喜不经意从心底升起。
她一直讨厌着自己戏子的身份,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唱曲唱得这般欢喜。
“只要他愿听,我便愿一直唱下去…”韩娥的心头,第一次升起这种感觉。
曲终,韩娥静静欣赏着孙绍的脸庞,忽而,孙绍睁开了眼,而韩娥匆忙移开目光,有些失措地道,
“还听么?”
“欲速则不达,今日听一次即可。好了,今天晚上要唱什么曲?就有劳韩姑娘教我了。”
“今日要唱的,是《分桃》,讲述的是春秋时期,卫国国君卫灵公的故事。传说卫灵公与大夫弥子瑕情同夫妇,当然,二人皆是男子,一日游桃园,他二人…”
韩娥讲得绘声绘色,一旁,孙绍暗暗将词曲铭记于心。
唱戏,是凡人的生活,这对孙绍而言,恐怕是难得的一次凡人之旅了。
第二日,夜幕降临时,韩家班再次出现在将军宅,粉墨登台。今夜,韩娥同样没有唱曲,今夜,孙绍唱了《分桃》,比起昨日,唱腔略微强了些。
分桃的故事,是悲剧收尾,唱到弥子瑕失宠死去的时候,孙绍闭上双目,声音中,夹杂着死之佛力。
这一刻,所有宾客,包括龙阳在内,都被孙绍的歌声打动了。
他们感受到一股死亡之悲,他们都是死过的人,所以才会出现在地府。一时间,满座宾客,不知多少人潸然泪落。
“想不到你还有唱曲的天赋,不过,本将还是建议你唱旦角,相信我,你若演女子,必定倾城绝世,你有那个气质。”
龙阳再次挑衅孙绍,当然,孙绍依旧漠视。
“明日,我依旧是小生打扮。”
第二夜,韩娥没有再来勾引孙绍,而孙绍,在窗前写下生老病死四字之后,推门而出。
他依旧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脑海中回放的,是五十年间的杀戮。
他的心,便是在一次次杀戮中,苍老的。
“人死…”
他试着唱骨龙令中那首小诗,但仍旧,只能唱出两个字。
“还不够。”
他抬起头,望着夜空中、如星辰般闪烁的幽蓝阴火,回想自己的一生,从中感悟“老”的过程。
远处,韩娥彻夜未眠,偷偷望了孙绍一夜。时而欢喜,时而,叹息。
“他是否,嫌弃我失了清白…不然,为何从不认真看我一眼,我不美么…”
第三日,孙绍唱了《韩嫣》,那是汉武帝宠幸韩嫣的故事。
第四日,孙绍唱了《慕容凤皇》,那是苻坚宠幸慕容冲姐弟的故事。
第五日,孙绍唱了《潘章》,那是两个楚国男子求学途中的相爱之事。
第六日,孙绍唱了《张放》,第七日,孙绍唱了《安陵君》,第八日,孙绍唱了《籍孺》。
整整一个月,孙绍都在唱曲,所唱的,都是龙阳点的搞、基戏曲。
渐渐的,孙绍唱曲的名声传开了。传闻,三生关主关,出了个奇人,唱曲功夫,几乎比得上“地府第一伶优”韩娥。
慕名来听孙绍唱曲的,开始只有普通鬼魂,而后,不断有高手前来,最后,甚至来了鬼仙级高手。
但凡听到孙绍歌声的,无一例外,都是以哭泣收场。
孙绍唱生,让鬼物回忆起生前的快乐。孙绍唱死,让鬼物回想起死去的不甘。
曲终泪落孙公子,这一艺名,渐渐在地府传开。
一个月,孙绍不仅忘了取泉之事,甚至忘了悟道之事,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有修为的事情。
他只是每夜都站在街道上,孤零零的,体味人生。
“人死如…”
一个月后,他终于唱出了第三个字,而他在宣纸上写下的老之墨字,开始带上奇特韵味。
道韵!
“还不够…”孙绍漠然。
又过了一个月,孙绍依旧滞留在三生关唱曲。
两个月来,睚眦被折腾地越来越虚弱。
两个月来,韩娥望向孙绍的目光,情意越来越多,惆怅也越来越多。
两个月过去,孙绍终于唱出第四个字。
“人死,如灯…”
最后一个灭字,无论如何,他唱不下去,他感觉,若自己强行唱下这最后一个字,必会被道力反噬而死!
悟道悟道,重在一个悟字,若不能悟,强求唯有一死。
日复一日,这是孙绍在三生关羁留的第三个月。
第三个月,孙绍仍旧只能唱四字,第五字,无法唱下。
“我唱不出‘灭’字,我已经领悟了‘死’,但‘死’,不如‘灭’。地府无数鬼物都死过,但却没有灭,他们,魂体仍在。灭,是彻底的消失。‘生之佛力’是混元道的一部分,‘死之佛力’却只是普通大道的一种,而‘灭’,才是混元道!我之所以唱不出这个灭字,是因为,灭比死,高了一个层次!”
第三月,孙绍仍未唱出完整一句,但,他却明白了自己为何无法唱出。
“既如此,我便强行唱一唱,被道力反噬反噬,亲身感受感受,何谓灭!”
这一刻,孙绍目光一凝,周身万道帝气飞乱。他开了口,唱出之前无法唱出的那一句。
“人死,如灯灭!”
此句唱完,孙绍魂魄之上,忽然腾跃出一道无法琢磨的黑炎,那黑炎,什么也不烧,只烧灵魂,顷刻间,一股彻骨之痛,让孙绍冷汗直出。
“这黑炎,便是‘灭’么!无法抵挡!”
此黑炎专烧魂灵,无物可灭,必死无疑。
只一瞬,孙绍的**忽而自内而外、焚作飞灰,而一身衣物,却诡异的落在地上。
一切,就仿佛孙绍不曾存在过这世间一般。
“悟空公子!”远处夜色里,偷看孙绍的韩娥,忽而惊呆了。她目睹孙绍被诡异黑炎焚得魂都不剩,她的心,忽而一痛。
那种痛,比那夜她失去清白,还要痛。
因为她,亲眼目睹孙绍死了。不,不仅是死,是灭。连魂魄,气息,都不再留存于世。
但下一刻,情形突变。
滚滚乌金之气涌现,衣袍无风飞起,而孙绍,沐浴着乌金色的光芒,重现。
那黑炎,可以将人真正灭掉,但孙绍,有不灭帝身,帝气不尽,此身不灭!
失去了三十道帝气,但孙绍,却并不心疼的样子,三个月来,他终于唱出了完整一句,即便那代价,是被灭掉一次。
“我懂了,这,就是灭。道应如此…命续为生,命断为死,从生到死的过程,续断相连的,便是老。但这老,只是凡人的老,于我没有意义。只是,我能明白这些,便能唱出第一句。人死,如灯灭!”
孙绍仰首,望着漫天幽火,一笑。此刻,他能真正唱出第一句小诗,他用一次灭亡的代价,领悟到灭的含义,同时,对老的体悟,更深了一层,虽然,仍未彻底领悟。
“韩姑娘,出来吧,抱歉,让你受惊了。”
孙绍对着馆驿旁的树丛,歉然一笑。
“你没事么?”韩娥面色不自然地走出来,眼角,仍带着泪,她本以为,孙绍死了。
“放心,我没事。我在此,已经呆了三个月,明日,我就…”
孙绍话未说完,便被韩娥打断,她心思何等剔透,自然猜到孙绍要说什么。
“明日,你就要走了么?你不听奴家的《三生》了么…”韩娥不舍,但勉强一笑,那笑,很虚伪,就如同初见孙绍时,保护自己的笑容。只是虚伪的原因,却已大不相同。
她不愿让孙绍,看出自己的悲伤。
“三个月来,多些韩姑娘日日为在下唱曲。”孙绍对韩娥拱手一谢,但韩娥却面色一痛,避开了这一礼。
原来自己与他的关系,还需要施礼,还需要道谢么。
三个月,孙绍日日听韩娥唱曲,体内的佛性减少了一半,但,再无法减少,同时,他隐隐感觉,自己的三大化身,比起当初,已大不相同,究竟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
若未遇上韩娥,孙绍估计,自己起码需要数十年甚至百年才能彻底消除佛性。但如今佛性减半,孙绍起码能减少数十年的苦工。
他是真心感谢韩娥,虽然只是朋友之谢。
“我早知你有一天会离开我的…我初见你,只以为你和其他男子一般,贪恋我的姿容,后来我发现,我完全想错了,你,和其他男子,不同。如今想想,我倒宁愿你和其他男子一般,那样至少,我能体会体会,你怀中温暖…”
韩娥自顾自说着,而孙绍则在一旁沉默,他五十年的阅历,两世为人,如何看不出韩娥的情意,但他无法爱上韩娥,注定了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抱歉。”
“因为我失了清白么…你是不是瞧不起我…”韩娥悲苦的问道。
“我不知道。”孙绍摇摇头。
“既然要走,不如现在走,何必多留一日…”韩娥的泪,不经意落下。
“因为,我有两件事,还没有办完。我不喜欢欠人情。”
孙绍说到此,忽而神色一肃,问道,“第一夜,你试探与我,我见你面有难色,猜你遇到了麻烦,才会做出那种事情。若是杀人的忙,我可以帮你。”
“你要帮我?”
韩娥的心头,忽而一暖,但泪珠,却流得更多了。
“你帮不了我。”
虽然见识到今夜孙绍的诡异行为,猜到孙绍有修为在身,但韩娥仅仅第三境修为,看不出孙绍具体实力。
韩娥,不认为孙绍能帮自己,她不想让孙绍死,所以,她自第一夜之后,再不试探孙绍,也不提帮忙的只言片语。
“杀谁。”
孙绍从韩娥躲闪的目光中,确定了什么一般。
“不要去,你会死…他,可是鬼仙,他是淫、魔。他,不是人!”
“你帮我指路,我对地府,还不太熟。”
韩娥在拒绝,在抗拒,她怕孙绍会死,但孙绍却没有这么多顾及,一踏祥云,悟道以来,第一次修为全放。
在这等帝威极气势下,韩娥只觉得自己仿佛蝼蚁面对苍天,又仿佛孤舟一夜,行在大海中,渺小。
“他,竟然这么厉害!”韩娥忘了悲伤,忘了担忧,她捂着小口,无法置信。
无法想象,三个月来,都温驯如邻家公子的孙绍,修为施展下,竟如同山岳不可逼视。
孙绍一踏地,地生瑞气,瑞气化祥云。一揽韩娥,上了祥云,孙绍一个纵身,破空而去,周身风景,太快,无法看清。
被孙绍搂在怀中,韩娥心中半是甜蜜,半是失落。
甜蜜的,是这怀抱,果然安全,果然温暖。
失落的,是过了此夜,这怀抱,将不复存在。
“只一夜,便足够…”她倚在孙绍怀中,千百年受到的屈辱,似乎都不再重要。
“这是什么云?”她柔柔问道。
“杀人的云。”
孙绍眼中,久久深藏的杀气,如巨龙苏醒。
也许,注定无缘,但孙绍,欠了韩娥唱曲之情,即便那情,不是男女之情。
不爱风尘,偏偏惹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