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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萝静静躺在榻上,修长的睫毛低覆着,苍白的唇上点了些胭脂,脂粉勉强遮住额角上的伤痕。乌黑的长发,梳拢成髻,光洁清新。平整的领口处,依然寻得见星点得青紫。一袭崭新的梨白罗裙,拢在她瘦弱的身体上。仿佛一只才开的梨花陨坠于泥,娇颜仍新,香魂已断。
她去的,很安详。
昏沉了三日的柳七,醒来时,只问了一句:“阿萝呢?”。
之后,他便像座冰雕一般,依在榻畔守着她。
他紧紧握着阿萝冰冷的小手。那僵直的眼神,像是浩渺夜空,无尽的黑暗,掩盖了他所有的情意和悔疚。
阿萝,只是他的婢女。只是他一时恻隐,从皮鞭下救下的小军奴。只是个连姓氏都不详的低贱女孩儿。只是许多个暗夜里,顶替着另一个姓名,承受他隐忍却热烈的思念的,一具温软香甜的身子。
她像满山遍野的绿箩蔓草,卑微而沉默。静静的绽放在他身边,悠悠十载,从生到死。
她再也不会知道,在她被六个士兵轮番凌辱的时候,一墙之隔,而完全无能为力的他,痛的有多么蚀心锥髓。她也不会再知道,那一刻,他是多么清楚明白的看到。原来,十年的朝夕相伴,早已让她深深扎进他心底里……
如今,她去了,就将他的心连根拔走……
“她从来只穿梨白的衣裙。”柳七凝着阿萝身上的梨白罗裙,小心的拢了拢她鬓角的几丝散发,低语声里满满全是温柔的宠溺,“这个傻丫头,就只因为我说过最喜爱梨花。其实,她生的这样白皙,穿什么都好看呢!”
他身后,一直沉默相伴的司徒逸,狠狠闭起了眼睛,忍住了满心的酸涩。
求不得,爱别离,柳七命中的苦厄,唯有他伏身亲受。天下人,皆爱莫能助。是错,是欠,是悔,是念?在余生无尽的悔疚追念里,唯他独自细细品啜其中滋味。
司徒逸救得了他人,却救不了他的心。
七日后,柳七留书离开,只带走了阿萝的一捧骨灰。
次日,平南大军在无故停滞了十二日后,开拔回京。
乾宁殿上的元平帝终于浅松了一口气。
又一日的疾行,日暮时分,大军驻扎。司徒逸刚刚入帐,就见覃楠甫跛着一脚,缓缓进来,身后跟这两个壮硕的侍卫。
司徒逸见了上门债主,不由皱眉暗叹,起身请他落座。纵两人各有路途,面上始终还要顾及些。
覃楠甫欠身礼毕,泰然落座,倒也不迂回:“下官此来,为将军诺中之物,还请将军依诺而行。”
司徒逸点了点头,抬眉看向他身后的侍卫,淡淡命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和覃大人说。”
两个侍卫迟疑片刻,还是称是退了出去。
覃楠甫正不安的看着两人,就听司徒逸道:“覃大人,不用担心,这是大营,我又不是真要造反。不敢拿你这个招讨特使如何的!”
覃楠甫回头,看着他一脸淡然的笑意,气不打一处来。
“大人别急,大人容了我近半月,我亦不会让大人为难。”说着,司徒逸自案上取下一册书卷,递到覃楠甫手里。
覃楠甫半信半疑的瞟了司徒逸一眼,抽开了卷上捆缚的素丝带。
“这,这是,舞谱?”
“是”
“这便是当年长卿先生留给楠兮的舞谱?”
“正是!”
覃楠甫扫了几眼舞谱上还十分新鲜的墨迹,冷笑道:“可楠兮分明说,长卿先生留给她的舞谱,她已遥祭苏旭,焚为灰烬了!”
司徒逸淡淡道:“这是苏先生留下的舞谱,却并非当初楠兮手中那一本。这是由昌义公主补绘的。这谱中之舞,名唤《山鬼》,舞步由昌义公主所创,曲律由长卿先生编定。因而原本虽毁,昌义公主却能补绘的出。”
覃楠甫疑惑起来:“这舞谱与玉玺下落有何关联?”
司徒逸低低叹喘了一声,拢紧身上的长毛被风,将身子斜依在凭几上道:“大人细想,长卿先生临终,将这有关玉玺下落的舞谱交给楠兮,嘱咐她务必亲手交还苏旭,其中,实则有两个考量。”
覃楠甫思索了片刻,迟疑道:“你是说,长卿先生利用楠兮保护这舞谱?且,且有意逼爹扶持苏旭?”
司徒逸微微叹气,点了点头,“楠兮身在深闺,又有爹倾力保护。那舞谱,在楠兮手中,是最安全不过的。而楠兮生性重情,又极尊敬爱戴长卿先生。长卿先生临终所托,楠兮定会竭力完成。若是那样,楠兮和苏旭自有再见之日。
苏旭的真实身份,楠兮虽不知道,可爹却知道。想那时,苏旭亦已长大成人,他外有昌义公主扶持,内靠楠兮为线,要挟爹相助。内外齐举,光复祁家河山岂不就是指日可待?”
覃楠甫听的不住摇头,叹道:“长卿先生与爹相知相交多年,竟不惜如此利用威逼爹!他先是逼爹答应他,带走了娘和还在母腹的楠兮!临终时,竟又利用楠兮!可怜楠兮那傻丫头,还一心一意的感念她的苏先生的养育之恩!”
司徒逸淡淡一笑,道:“纵长卿先生有意利用楠兮,可楠兮对他的感念爱戴之心却不掺假。他之所为,只是各为其心而已。覃大人您,不也因一心所愿,不惜违背家训吗?”
覃楠甫听的神色一僵,半天才冷硬硬的道:“是,楠甫确实有违爹爹教导。可说句大不敬之语,爹爹他老人家,空将一生所学,耽在一个仁字之上。岂知那金瓦朱墙,亦是修罗场。那废太子虽然冤枉,可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住的人,又如何担负黎民安泰?”
司徒逸道:“因而,大人宁愿与爹对立,弃废太子周燮,而选定当今皇上为明主?”
覃楠甫默然,垂目不语。
“当今皇上……”司徒逸虚目想了片刻,淡淡承认道:“大人的眼光不错,先帝诸子中,似乎也只有当今皇上,是一代帝王的合适人选。”
覃楠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惊问:“你,你不是一直全心维护废太子周燮?”
司徒逸看着他眼中的惊讶,澹然而含混的道:“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司徒逸并不打算告诉覃楠甫,当初,前太子暴薨,他曾收到覃子安的密信,而正是那信中一句:“利刃在手,仁义怀心。万望吾子牧云儿,勿使国鼎零落,引干戈再起,涂炭万民。”让他决定听从恩师之意,改而扶持维护当今皇帝登基。
覃楠甫玩味的看了司徒逸片刻,将话题收了回来:“将军既然亦有俊杰之识,更应体谅下官所为。只是不知这舞谱之中,如何参出玉玺下落?”
司徒逸摇头坦诚道:“若卿只说这舞谱,并当初长卿先生教给楠兮的那首谶谣,是寻找玉玺的线索,至于到底如何,他未参透,我也还来不及参详。既然这舞谱现在到了大人手中,就请大人费心吧。”
覃楠甫道:“谶谣?就是那首暗指司徒一姓拥兵自重,心怀反意的童谣?”
司徒逸含笑点头。
覃楠甫不觉摇头失笑:“兜兜转转,还是转回了当初!当年令尊拥大楚半数兵甲,这首谶谣忽然四下纷起,令高祖皇帝心生疑虑。而今,将军官至大司马大将军,这首谶谣又四下纷飞…..”
司徒逸微微一笑,将心底的苍凉和酸涩,深深压了下去。
当年,苏长卿编造这一首童谣,刻意指向靖国公司徒璟,目的就在令楚廷君臣离心。楚开国高祖帝,偏偏中招,对勋臣司徒璟心生芥蒂,故而将皇室姻亲,陇西望族嫡女萧漪赐配司徒璟。
而望族之首的萧家,有意笼络新贵司徒国公,因而,这门亲迅速落定。皇帝有意无意以新婚之由,将司徒璟拖在京中,秘密调整当时的戍北军人事。
而楚帝所为,恰中苏长卿之谋,昌义公主在北狄王廷中煽风点火。北狄乘机南侵。
当时,楚国北疆云泽的属国,撒伊儿部浴血抵抗。而长安的高祖皇帝,坐视萧崧滞压军情,刻意拖住司徒璟北上救援。这是借北狄之手灭除撒伊儿部,一则,绝了司徒璟与撒伊儿联合可能。二则,云泽一地千里阔野,从此名正言顺归大楚所有……
这些当年往事,司徒逸在调阅过兵部旧档后,慢慢参透了其中所有见不得人的绸缪算计…….
父亲司徒璟、萧崧兄妹、高祖先帝、苏长卿、还有那昌义公主及当时的北狄可汗,这些当年的局中人,都或许以为,自己是控局之手。岂不知,天外天,人外人,他们,不过都只是互为卒子罢了。
“金瓦朱墙,亦是修罗场”司徒逸低低重复了一遍覃楠甫的话,深以为然的。
他早已去意坚决,盘桓不离,只是因恩师嘱托为了。如今,清明初现,似乎快到了能抽身离开的时候。想到这些,司徒逸沉郁的唇角淡淡透出向往的笑容。
对座的覃楠甫却愈发踌躇满志,合上手中的舞谱,起身行礼道:“既然将军依诺,下官也不打扰。将军好生歇息!”他相信,只要有了线索,集元平帝身边的一班高人才智,玉玺定能找到。
疲惫的点了点头,司徒逸缓慢起身回礼相送。
看着覃楠甫一瘸一拐却轻快无比的步伐。司徒逸微微一笑,他了解元平帝的为人。利刃于手,尚未能保全平安,他在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之前,怎么可能轻易交出玉玺下落?
覃楠甫带走的舞谱,是他的临摹之作。非但少了只有覃楠兮才知道的序跋,且谱中亦微微调整了舞步轨迹……
看着不远处帐帘扬起又落下,司徒逸只觉满身的疲累如乌云般压顶而来。
方才阖眼歇下,忽然,耳边响起一阵纷乱尖叫声。
只见,帐帘一晃,一个小士兵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急道:“将军,覃大人,覃大人被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