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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寒流(三上)
“啊!”饶是张松龄在生死边缘上打过滚,也没经受得起如此大的冲击,直接张开嘴巴,惊呼出声。
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还以为游击队怀疑自己了,正准备将自己从队伍中清理出去。而一分钟之后,他却发现红胡子原来是想让自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加入**,成为整个游击队的核心。
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着实砸了他一个晕头转向,让他在惊呼之后,本能地就想逃避,“我,我,我家是开,开铺子的,很大很大一个铺子,比黑石寨县城里的任何一家铺子,都,都大,大很多!”
“我还当过土匪呢!”红胡子继续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
“我,我......”张松龄觉得自己脑子乱得像一锅熬坏的粥一样,根本无法正常思考。加入**?可自己连**基本纲领都整不清楚。唯一的印象还是在读中学时,听学校里的训导官说**要抢了有钱人的东西,平均分配给乡下的那些苦哈哈。而以自己家里那个杂货铺子的规模,无论怎么算,也不能算到贫苦人行列!
这种迟疑的态度,让红胡子约略有些失望。扶着炕沿儿喘息了一阵,笑了笑,低声追问道:“怎么?难道你不愿意?男子汉大丈夫,不愿意就直说,别拖拖拉拉的!”
看到对方那张已经镀上了一层淡灰色的面孔,张松龄无论如何都不敢把拒绝的话直接说出来。斟酌了片刻,苦笑着回应,“您老是出于的一番好心,这点我知道。但,但是我对**一点儿了解都没有!真的,您甭看我读过很多书,但是我这个人反应其实很迟钝。当年在老二十六路时,就一直没弄明白国民党到底是干什么的!等到了咱们这边,只是觉得和大伙很投缘,也还没来得及去想什么**不**的问题!”
“你这.......”红胡子气得扬起手来欲打,看到张松龄坦诚的眼睛,又叹息着将手臂放了下去,“咳咳,咳咳,这事儿,这事儿不怪你。是我,咳咳,咳咳.........”一边歇斯底里地咳嗽着,他一边耐心地跟张松龄解释,“是我,做事太仓促了。没想到你是个读书人,看问题远比一般人较真儿!咳咳,咳咳,咳咳......”
听着那几乎将五腑六脏撕碎了的咳嗽声,张松龄心里觉得非常难受。一边继续替红胡子拍打后背顺气,一边低声跟对方商量,“您老别着急,别着急!我真的不是敷衍您!我是不想骗您,才跟您实话实说的。先给我一点儿时间,行吗?让我对**多了解一些,再做决定!”
“咳咳,咳咳.......”回答他的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咳嗽,红胡子弯着腰,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不,不是你的错。是,是我做事,做事考虑,考虑不周全。你,你在这等,等着,等我一,一会儿.......”
推开搀扶着自己的手臂,他努力跳下火炕,踉跄着走向火炕对面的一个长条三截木头柜子。颤抖着用腰间取出钥匙,颤抖打开生锈的铜锁。俯下身躯,一边咳嗽一边在柜子里慢慢翻检,好一阵儿,才从底层隐蔽角落翻出一个破旧的布包裹来,颤抖着手臂打开,颤抖着,将一本发了黄的小册子双手捧到了张松龄眼前。“这,这本书,你,可先拿去读,读一读!”
“行!”张松龄答应着,双手接过已经破旧到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小册子。封面上,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者宣言’
“看!”红胡子已经咳嗽得几乎没有力气说话,只好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愿。
“嗯!”张松龄不愿再让老人生气,答应着,翻开了第一页。依旧是手写的文字,看样子,整本宣言都是手抄而成。抄书者的字写得很有力道,让张松龄这个曾经专门在书法方面下过一番苦功夫的人,都自愧不如。比起抄写者的字迹来,书的内容就无趣的多了,第一句,就把他这个受过正规高中教育人弄了个晕头转向,“一个幽灵,**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而正文中接下来的内容,更令他感觉陌生,甚至陌生到无法引起任何共鸣的地步,“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有哪一个反对党不被它的当政的敌人骂为**呢?又有哪一个反对党不拿**这个罪名去回敬更进步的反对党人和自己的反动敌人呢?.........”
欧州,距离中国实在太远了。在张松龄的印象中,相关的只有青岛港的炮台、教堂和商店里价格不菲的洋货。而沙皇这两个字更让他感觉疏离,在‘九一八事变’之前,普通中国人印象里最邪恶的洋鬼子,不是东洋小日本,而是俄国大鼻子。毕竟小日本儿那时只占了中国几个军港,而沙俄却从中国掠走了至少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土地!而他的继承者苏联,亦是策动外蒙古从中国分离出去的罪魁祸首!
偷偷看了红胡子一眼,为了不让对方活活咳死,张松龄硬着头皮继续阅读,“从这一事实中可以得出两个结论:**已经被欧洲的一切势力公认为一种势力;” “现在是**人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图并且拿党自己的宣言来反驳关于**幽灵的神话的时候了。” .........
依旧非常枯燥,依旧引不起他的任何共鸣,但耳畔红胡子的咳嗽声,总算稍稍缓和了些。又偷偷从小册子上抬起头,他看见红胡子蹒跚着,再度走向对面的柜子,从里边摸出一个粗笨的小陶罐儿,打开罐子盖儿,向手心倒了一大把黑漆漆黄豆大小的药丸子。然后艰难地仰起头,将掌心处的所有药丸子一口全吞了下去。
红胡子老了!真的老了!张松龄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感到震惊,并且心里难过莫名。草原上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游击队里贫困的生活,联手摧毁了老人的健康,令他面孔粗糙得像块老树皮,手指也瘦得如同风干后的鸡爪。如果是在张松龄的老家,像红胡子这样年老体衰的人,早就该躺在床上被儿孙们伺候着休息。而在草原上,红胡子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把整个游击队扛在肩膀上,支撑起来。
张松龄不忍心再看,唯恐再看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冲出门外,把红胡子的身体情况公之于众。那样,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队伍中半数都是新兵的游击队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毕竟,大多数新加入的游击队员都是慕红胡子的威名而来,如果让他们知道在草原上叱咤风云的红胡子,早已经变成了随时都有可能被大风吹倒的糟老头儿,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
轻轻抽了下鼻子,将淌入鼻孔中的泪水强行吸回去,张松龄继续翻看手抄本。接下来的文字,他一个也没看进去。眼前晃动的全是红胡子那佝偻着不停喘息咳嗽的身影,那鸡爪般的手指,那树皮般的面孔......。
直到红胡子自己喘匀了粗气,慢慢走到他身边,伸手拍打他的肩膀,张松龄才从幻象中回转心神,愕然抬起通红的眼睛,“啊,您,您不咳嗽了!”。
“药,老疤瘌虽然是个蒙古大夫,但是,水平却不是吹出来的!”红胡子指指放在柜子上的陶罐儿,故作轻松的回应。
由于药力刚刚在身体内发散开的缘故,他的脸上带着一抹鲜艳的红。就像即将烧到尽头的灯芯,努力发出生命里最强烈的光芒。张松龄看得心里难受,放下手抄的**者宣言,走到外屋,倒了一碗凉开水,一边递给红胡子,一边低声数落,“还说没事儿呢!你看你刚才咳嗽成什么样子了?!不行,你得让疤瘌叔帮你好好调理调理,日常工作,就交给郑队长、赵队长、我和龙哥来做!”
“唉!还能调理成什么样子!我这是老了,没药可治!”红胡子倒是看得开,摇摇头,非常豁达地回应。
“您才五十几岁,怎么能算老?!”张松龄看了他一眼,不高兴地反驳。
“塞外这边不比中原,天气冷,人就老得快!”红胡子满嘴歪理邪说,就是不肯听张松龄的劝告,躺下来接受老疤瘌的治疗。“咱先不提给我治病这茬,先说你要紧事儿!这本小册子,你看完了么?能理解么?”
“没看完,也看不太懂!”明知道自己的答案会让红胡子失望,张松龄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欧洲距离咱们这里太远了,宣言里的内容,和咱们国家的现实也不太一样!”
“没看懂就对了!”红胡子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笑得像个偷到了鸡的狐狸,“我看了不下二百遍都没看明白。你要是一遍就懂,那我岂不是得把你给供起来?!”
“嘿嘿,嘿嘿!”张松龄捂着自己的后脑勺讪笑。这篇宣言只有十几页的样子,如果刚才认真看,他肯定能囫囵吞枣地过上一遍。可刚才光顾着担心红胡子的身体了,心思根本没放在宣言上,当然也不可能理解得了里头的内容。
“你拿回去,慢慢悟!”红胡子却不打算这么放过张松龄,把**者宣言抓起来,强行塞进了他的怀里。“千万别弄坏了,这可是咱们游击队的镇山之宝!”
“嗯!”张松龄点头答应。即便红胡子不吩咐,他也不会把这本手抄的**者宣言弄坏。原抄写者的书法水平远高于他,闲暇时对着宣言临摹一番,无疑是一件快意的事情。
“这本小册子是咱们游击队的第一个**人给我的!他跟你一样,是个从口里来的读书人。字写得特别好,枪也打得特别准。虽然带着眼镜,但一百五十米内指哪打哪,弹无虚发!”红胡子一边喝着凉白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张松龄手中那本**者宣言的由来。
“哦!”张松龄对小册子抄写者很感兴趣,点点头,低声回应。能把钢笔字写到如此遒劲有力的人,读过的书肯定不会太少。而这年头,能花钱供孩子读书的家庭,肯定也不是什么穷苦人家。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却全心全意接受了**的主张,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拿张松龄自己来说吧,甭看他跟红胡子、赵天龙等人投缘,也愿意跟朋友共享自己手里的钱财。可如果有谁如果敢带着队伍去将鲁城的张家货栈给抄了,将货物和钱财都分给素不认识的穷人,他肯定第一个跳出来跟对方拼命!
凭啥啊?!老张家的货栈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是他曾祖父,祖父,父亲,挑着杂货担子,冒着被土匪绑架撕票的风险,关里关外往来贩货,一砖一瓦积攒起来的。凭什么要分给不相干的人?!老张家做买卖亏本的时候,他们会仗义施以援手么?
正胡思乱想着,又听见红胡子叹息着说道:“他年龄比你大,带个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第一次他拿**者宣言给我看的时候,我不忍扫了他的面子,硬着头皮看了一整个晚上,也没整明白里头到底要说个啥!”
“呵呵........”张松龄很理解的点头。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尚觉得此文写得实在晦涩生硬。红胡子连初小都没机会读,当然更不可能第一次就领悟宣言上的意思。
“然后过了没几天,我们就吃了败仗,从齐齐哈尔那边一路后撤,被小鬼子和伪军撵得连生火做饭的功夫都抽不出来。就这节骨眼上,我的好兄弟大周还偷偷跑来警告我,说小眼镜带着几个人背地里开会,准备当宋江,把我这个晁盖给弄死,他自己当老大!”
“大周?”张松龄愣了愣,迟疑着问。印象里,机枪手大周从来都寡言少语,更不是个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怎么当年会对那个带眼镜的**员如此防备?
“是啊,大周!”红胡子揉了揉眼睛,叹息着补充,“大周叫周健良,在没受张大帅招安前,就跟了我。他比我小整整一轮,没想到居然走在了我前头!”
“大周是个好汉子!”提起去年弟兄们争先恐后留下来狙击小鬼子的事情,张松龄心里又是一阵刀绞般难受。去五原的时候他们有十六个人,最后回到游击队的只剩下三个。其中还有一个因为大腿上受了枪伤医治不及时,这辈子再也无法爬上战马。而那些牺牲在雪野上的弟兄,最后连尸体都没能收回来。冬天的草原看上去空旷,隐蔽处却藏着数不清的狼、狐狸和野狗。太阳一落山就会闻着血腥倾巢而出,将看战死者的遗骸啃食一空。
红胡子心里也非常难过,却强忍着悲痛,继续说道,“我当时就气炸了,拿着枪就找上了门去。眼镜却跟我说,他们几个都是党员,在开会研究如何帮助我和大周入党。老子问他,**到底是什么?入了党有什么好处?!他却跟我说,这事儿一两句话解释不明白,我慢慢看,就知道了!”
说到动情处,红胡子的眼睛也红了起来,泪水在里边上下打转,“然后没几天,我们就被张海鹏的骑兵旅给追上了。老子打不过人家,需要留几个弟兄来断后。还没等想好留谁呢,眼镜突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员,跟我上!然后就掉头冲向伪军。”
用力抹了一把脸,他举起右手,“五个人,上次背着老子凑一起开小会儿的五个人,一个没少,都跟着眼镜冲了出去!老子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到底什么**!老子从那时起,就没打算过再跟别人干!”
**员,跟我上!
张松龄再次被震住了,看着红胡子,胸口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上次遭到鬼子和汉奸追杀的时候,他虽然处于半昏迷状态,醒来后却从赵天龙嘴里,了解到了整个战斗经过。他原本以为,弟兄们争相留下来断后,是出于江湖义气,是因为佩服自己的学问和能力,到现在才终于知道,大伙慨然赴死的真正原因。他们都是**员,他们认为自己有资格死在别人前头!
“你说你忘不了你的老团长,老师长,这些我都特别理解!”再度看着张松龄的眼睛,红胡子说得无比坦诚,“他们都是好汉子,如果我跟他们在一起久了,也会忘不了他们!所以我不求你现在就答应我加入**,也不求你现在就能读懂这本**者宣言。我希望你也静下心来看看,我们**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样的党值不得值得你加入?!经文再好,如果念经的是一群歪嘴和尚,整座庙也好不到哪去。这本宣言再难读,你看看身边的**人啥样,也会知道**啥样!”(注1)
注1:写这句话时,特别有感触。一种政治理念再天花乱坠,如果把这种理念挂在嘴边上都是一群骗子,地痞流氓,恐怕也带不来什么好结果。顺便再说一句,对比当年红胡子他们那批**人,现在的很多**基层干部,都该活活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