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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里之外,一个头发花白,身着羊皮袄的突厥人端坐马匹之上,率领着十余个手下朝另外一个方向行去,正是帖木儿国前来觐见北元皇帝的使者鲁思巴。
天色已然全黑,朱棣端坐帐中主位,端起酒杯朝朱权笑道:“今日咱们兄弟便敬盛庸将军一杯,聊表敬意。本王先干为敬。”说罢仰首将酒一饮而尽。
盛庸今日单独受燕王召见宴请,眼见两位王爷颇有礼贤下士之态,内心之中虽不乏受宠若惊之感,却也有一丝忐忑不安。身在军中,久经沙场的他却并非一个粗鄙的鲁莽之辈,自然也能隐约察觉到眼前这两位身份尊贵的殿下,和北伐大军的主帅蓝玉之间的关系,似乎总有着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之处。眼见朱棣敬酒,忙不迭的双手举杯饮下,口中谦逊道:“卑职只是一个千户,何敢称呼将军?两位殿下如此礼遇,岂不折煞小人了么?”
朱权一面喝着酒,一面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正对面端坐的盛庸,只见他面容瘦削,表情坚毅,身材高大,比之自己犹自高了足足半个头有余,相比一旁陪坐的张玉,景骏等人,显得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以盛庸千户的职位来说,在此刻的北伐大军之中的确也毫不起眼,令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倒是此人在大军初到捕鱼儿海之侧,军心不稳之时,毫不犹豫的下令射杀了那几个控制不了坐骑的蓝玉手下辽东嫡系士卒的举动。杀伐决断之态和今日的谦卑之情相去甚远,颇有些让人难以联想到居然会是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朱棣闻言不禁哈哈大笑,挥了挥手示意马三保给众人斟酒,目光灼灼的注视盛庸笑道:“大破元军之日,将军率众追击鞑虏,不但擒获元朝高官将校数百,亦且生擒昔日鞑子悍将王保保的嫡亲兄弟,詹事府同知脱因帖木儿,立下如许汗马功劳。蓝大帅提升你为都指挥使,那也是实至名归之举,将军何必过谦?”
朱权闻言也甚是意外,他那日跟随风铁翎追击北元皇帝,对军中众将的斩获俘虏倒并不清楚,也是直到此刻才知这个盛庸居然擒住了北元权臣中仅次于蛮子的高官脱因帖木儿。要知此人因身为元朝悍将王保保的嫡亲兄弟,更统帅其兄留下的北元精锐主力,是以就连洪武皇帝朱元璋对此人也甚是在意。此等明军中宿将们梦寐以求之事说是大功一件,那也是毫不为过。蓝玉所授这个都指挥使的官职虽则尚在总兵官、副总兵、参将、游击之下,但放在地方卫所来说,已然是独当一面的实权人物。
盛庸闻言微笑说道:“卑职侥幸得手,些许寸末之功,承蒙蓝大帅看得起,暂时授以都指挥使之职,实在愧不敢当。”说到这里,略微一顿后缓缓说道:“此职位未经兵部勘合颁布,还做不得准。”嘴里这样说,心中却是不喜反忧。暗暗思忖道:所谓宴无好宴,看来今日须得小心应对,莫给蓝大帅留下隐患才是。
原来洪武皇帝朱元璋近些年来为了将军权尽归兵部所有,以便日后直接掌握在身为皇位继承人的朱标手中,早有明旨,军中千户以上的官职,须得交由兵部勘合验证升职之人的功劳,再行定夺颁布。蓝玉身为北伐大军主帅,大战之际自可以让千户暂时指挥数千,甚或上万士卒作战。但似盛庸这类升任都指挥使的官职,须得兵部授印才能做算,绝非蓝玉可以自行任免。
朱权微笑着目视盛庸,心中也是暗暗嘀咕道:千军万马厮杀中生擒蛮酋,若是旁人立下如许功劳,自然将其视为莫大荣耀,立下如许大功却依旧没有得意忘形,看来这盛庸虽和蓝玉全不似一个性子之人,倒也确有独当一面之才。想到这里,不由得对此人又看重了几分,端起酒杯来敬了他一杯酒。
朱棣听得盛庸之言,忽然哈哈大笑着说道:“盛将军此言差亦,想蓝大帅捕鱼儿海侧尽灭蛮兵,功劳可直追昔日开平王,魏国公,他所举荐之人兵部何来拒绝的理由?”
朱权闻言不禁微微颔首,心中忖道:朱老四此言虽则有给蓝玉下套之嫌,不过完成对北元主力大军致命一击,也的确是蓝玉,说他对大明的功劳可追常遇春和徐达,也并不言过其实。
盛庸听得朱棣此等夸赞蓝玉之言,却是不好作答,若赞同燕王之言,无异于说蓝玉想提升谁兵部就得认同,此等言语他们身为燕王,宁王的说说倒也罢了。自己一个军中千户何敢将蓝玉公然凌驾于兵部之上?锦衣卫同知曹文斌率众随军北伐,可不仅仅是刺探北元军情,保护两位王爷。此刻自己身在军中,蓝玉身为一军主帅,正需要莫大的威信统帅全军,若是自己出言反对燕王之言,传了出去,只怕更惹蓝大帅不喜,左右为难之下也只能装聋作哑,故作未闻朱棣之言,举起酒杯朝两位王爷敬酒。
朱棣将喝干的酒杯轻轻放下,目光闪烁下突然长长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所谓赏罚不明则军威不立,盛将军无须担忧,即使兵部那些书呆子从中作梗,本王和权弟也要在父皇面前面陈盛将军擒获蛮酋的大功。”说到这里,转过头来对朱权笑道:“权弟以为为兄所言如何?”
“哈哈,四哥所言正和我意。”朱权嘴里赞同,心中也不由得好笑,暗自忖道:身在军中日久,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派系之分。常茂,常升手下的兵马勇悍绝伦,乃是属于昔年和元军血战元军,日久天长形成下的常遇春一系。那些个千户,百户一个个如狼似虎,恨不得将鞑子军民的脑袋都砍下来领功。颇有些看不起其他明军士卒对于鞑子俘虏的心慈手软。蓝玉指挥起来自然毫不费力,若是换了武定侯郭英等其他军中宿将,只怕就没那么好使唤了。
盛庸正在喝酒之际突然听得朱棣,朱权的言语,手不禁一抖,将杯中酒也撒了小半出来。他自然明白假若由燕王,宁王在皇帝陛下举荐自己,那么很可能得到的不止是一个都指挥使之职,但自己的一生一世,只怕就要被世人看做燕王,宁王一路。高官厚禄与险恶之途并存,该当如何抉择?
稍一思忖后,盛庸已然打定了主意,面色也瞬间恢复了正常之态,平静的说道:“想陛下昔日亲率千军万马,历经多少征战。盛某名副其实,庸人一个,些许功劳,何敢劳两位殿下兴师动众,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还是交由兵部的大人们定夺吧。”此刻的他脑中尤其的清醒,虽则面前的燕王和宁王传闻也素来为皇帝陛下看重,毕竟只是亲王而已,当今的东宫太子乃是朱标。自己身为军中人物,陪两位殿下喝两杯酒倒也无妨,若是由燕王,宁王举荐而升职,只怕上船容易,下船却是此生莫想。燕王,宁王还远远不能和太子相提并论,这一点理由已然足够他拒绝朱棣的“好意”。
“当真如此敬酒不吃吃罚酒么?”身为朱棣心腹手下的张玉听得盛庸居然如此不识抬举,不禁霍然站起身来,怒视盛庸说道。
盛庸此时已然喝得满面通红闻言不禁惶恐不安,连忙站起身来对朱棣单膝跪地禀道:“卑职不胜酒力,得罪两位殿下之处,还望降罪责罚。”
朱棣面颊寒霜对张玉斥责道:“酒后之言你也当真?还不给本王退下。”
张玉躬身领命后,倒退着走出帐外。
朱棣面色一缓,笑了笑走上两步,将盛庸扶起,温颜说道:“张玉此人粗鄙不堪,将军不用和他一般见识。今日本王宴请将军喝酒,只怕蓝大帅知道了会不喜,你且回军中歇息吧。”
盛庸闻言如逢大赦,唯唯诺诺的退出帐外离去。疾步朝自己驻扎的军营行去,心中暗自叹道:福兮祸所伏,刚立下功劳,转眼便有如此险恶。
朱权告辞朱棣后缓步出帐,心中暗暗好笑道:这个盛庸能在千军万马中生擒蛮酋,可见其胆气过人。此人表面上看起来唯唯诺诺,全不似蓝玉那般桀骜不驯的性子,其实倒是个极聪明之人,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
寒风吹得帐外的军旗呼喇喇作响,张玉缓步来到朱棣身侧,低声说道:“殿下,以属下看来,盛庸此人颇有大才却甚是滑溜,装糊涂的本领一流。既是不肯为您所用,只怕他日反成祸患。”
朱棣目视朱权离开的背影,闻言微笑说道:“本王目下也的确没有让他投靠的本钱,倒也怪不得他。”说到这里,突然轻笑接道:“本王发觉一个人的名字有时当真南辕北辙。”眼见身侧的张玉,朱能二人尽皆面露不解之色,又笑道:“蓝玉手下那个千户平安,勇悍绝伦,纯属亡命厮杀的悍将。他的敌人无一平安,他自己也是刀口嗜血,谈何平安?锦衣卫指挥使蒋贤,看名字可知其父希望他做一个知书达理的贤人,可他心狠手辣,无所不为,偏偏一点都不贤,当真名不副实。而这个盛庸,却注定了此生绝不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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