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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本固这弹劾本章的副本送到徐阶手中时,徐阁老正与张居正商谈开海一事。在他的弟子门人中,张居正算是最支持开海的一个,而且对于其中利害干系看的也透彻。徐阶从本人角度,并不支持开海,更反对收税。要知他是松江的第一大地主,松江府华亭县良田的一半都是徐阶的,那可比严鸿那台州临海县的田地多出几十倍。徐阁老家财豪富,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家地多,而且不纳赋税,光是收租子就足以吃的满嘴流油。如果朝廷真的开始收士绅官员的贸易税,那么将来是否会收土地税?如果开征土地税,那自己一年得往外吐多少钱粮?所谓收钱容易掏钱难,让徐阶收钱占地,他自然高兴,让他掏钱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不过他好歹能分的清主次,知道目前第一要务是结好天子。张居正也指出,这开海收税的事,必然是天子的意图,否则严家搞这个干什么?而且这事将来如果是严家负责的话,那他们必然要去承担收税的责任,就等于是放到了文武百官的对立面上,那么这事搞成了,其实还是严家要倒霉。
既然这开海的事能结好皇帝,不得罪严家,而以后又能让严家被置于火上烤,徐阶自然乐见其成。待看了这弹劾严鸿的奏折,徐阶初看时眉头微皱,倒也未动声色,看到最后一条,却勃然道:“王本固越活越回去了,这弹劾本章怎么能这样写法,他这御史还是不要做了。徐海的案子是天家下旨赦免,便已是铁案如山,此时再说什么赦免徐海有错,那不是说错在天家?如此弹劾,天家便是再怎么动怒,也不会处罚严鸿分毫,这是参他。还是保他?”
张居正接过本章,看了一遍之后,心中了然。恩师虽然说的是徐海,实际上发怒的原因。还在最后一条。徐家在松江搞的勾当,他也不是不知道,王本固这奏折,自然也碰了恩师的肺管子。再说,如今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谁不接受土地投献?台州这万亩土地,良田及贫田兼有,算不得什么大手笔,连这弹劾本章上也只写田产万余亩。而非良田万余亩。老师家的田地里,光良田可就有四十万亩了,这奏折要是准了,老师又该如何自处?
不过他不好明说,只得道:“不错。王子民这次,确实太孟浪了。这平倭之事,向为天家心腹大患,便是小胜亦有大功,何况这次严鸿、胡宗宪是实打实的大胜,陈东、叶麻都被擒了,这等大胜。从来未有。如今天家想听的是倭寇一扫而空,王本固此时上这道本章,便是跟天家过不去,贬谪外放已是必然。”
要知嘉靖的江山继承自他的堂兄武宗正德,朝臣们硬要逼他奉正德一系的父皇,不准他尊奉自己的亲爹。这事儿让嘉靖万岁爷很是不满。正德皇帝虽然被文官们黑了一把,说他御驾亲征,己方阵亡六百人,只杀敌十六人,可这记录有脑子的都不会信。嘉靖皇帝即位后。很是有和武宗别苗头的意思,乃至于各种有关武宗的黑材料,实际上也是在嘉靖即位后,才开始在世间流传,若说这里面没有点问题,也没人信。因此老皇帝心里,一直希望在武功上也能跟正德比上一比,只是朝廷不大争气,打仗总是不怎么顺心。
去年杨博大胜库腾汗,皇帝之所以那么重视,便也是为了宣传的需要,自己治下文治武功,远胜前朝,自然是好听。因此哪怕是小胜,都有必要宣传成大胜,更何况胡宗宪这本来就是大胜,四大寇,目前一个已经招安反戈,一个在牢狱里乞求招安赦罪,另外两个直接灭掉,还杀了上万真倭,武宗朝有过这辉煌胜利么?难道不是圣天子在位,才有此兴盛气象?这个时候你去质疑战果真假,实际上等于是在打皇帝的脸,他能高兴?这样的大胜打下来,便是军饷上有些问题,首级上有些不准,皇帝偶不会追究,至于纳了谁的正妻,胞妹,以良家女为妾,那就更不叫事了。
徐阶点头道:“叔大所言不虚,这通倭之事虽然罪大,可是也要看如何使用。如今严家圣眷正隆,此时参他通倭,有什么用处?白白费了一手杀招,若是有朝一日,苍天有眼,严分宜圣眷不在,这通倭一罪,便可让他万劫不复。可恨王本固如此糊涂,他再做风宪官,也实在不合适,老夫想着,还是打发他到个地方上先做几年知县,磨练一番心性再说吧。”
要知徐阶这个身价的人说话,非同小可,他这说磨练心性,实际就是个王本固的升迁之路判了死刑。至于王本固的这几条奏折,自然也没人真当回事了。
朝堂上吵得沸反盈天,嘉靖皇帝却稳坐钓鱼台,饶有兴味地看大家掐架。他心中自有美事,最近有冯保悄悄来报,说那输捐的数目定了,乃是一百四十万两白银。当然,老皇爷不知道,冯保这么一汇报,其中有十万两白银就这么消失了。他只觉得,这数字已经很可观了,大明一年财政收入才多少啊,一下拿这么多,自己可以为孙子多存点钱了。
嘉靖皇帝却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百四十万两的白银,连同严鸿和五峰豪商们上下打点的、太监漂没的部分,现在已经有人惦记上了。
京师的东便门,是此时北方漕运的最终目的地。不论是漕粮还是税金,都要在这里下船,再通过车马运往太仓或内承运库。这里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三教九流的聚集地,无数苦力在这里等着工作,车马行也开了不少。应运而生的赌馆、饭店、娼尞等等星罗棋布。这期间少不了一些作奸犯科,为非作歹的勾当。只是地下社会,也有地下社会的行事规则,谁能惹,谁不能惹,大家心里都有数的很。
今日这东便门就安静的很,往常蹲在码头等活的苦力,都被凶眉立目的打手赶开了,告诉几条贡缎船卸不完货,谁也不许过来,否则直接打死没商量。
东便门这里的大头目坐地虎赵盛,今日也亲自出来坐镇。他当年也是在东便门码头干活的力夫出身,后来几番浴血搏杀,拼命钻营,如今已经成了赵大官人,每天在城里,应付着酒饭局、茶围赌局,等闲不来码头上晃荡
可今日,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从赵大官人变成了力夫头赵老大,身上穿了一身短衣,头上戴了英雄巾,腰里别着斧子,靴筒里插了匕首,仿佛又是要去和人火并夺码头一样。他花重金从少林寺雇来的几位俗家高手,也全都打起了精神,把手按在兵器上,时刻准备撕杀。更有那位出身四川唐门的总供奉三爷,也一改往日懒散模样,一双鹰眼精光四射,扫视四周,腰里挂了六个豹皮囊,手上带了皮手套,也顾不上天热,手就没从豹皮囊里出来过。
而赵盛手下的几百兄弟,也都带了家伙来到码头伺候,车马行内雇佣来的百十挂大车都已经备好,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装银子。也不怪他们摆这么大阵仗,这数目实在有点大,大到能压死他们的地步。
一百五十万银子啊!这还不算给各位公公的分润,这一百五十万直入内帑的银钱,就不知道会激起多大风浪来。大明朝一年税收才两百多万银子,那可是分期分批的运,一次性运这么多钱,这还真是少见。这笔生意是东厂掌刑千户冯云冲亲自下来交办的,若是出了差错,他赵老大的身家性命也就全都算交代了。
正在这时,只见远处尘头荡起,十几骑快马如飞般到了近前,为首两骑马上,上首之人年不到三十,面黄无须,身体发福,一身宫中太监打扮。码头上的伙计,等闲见不得公公的,自然不认识这位。但在他旁边的那人,大家都认得。此人生的虎体熊腰,体格魁梧,褐衫皂靴尖帽,胸前熊形补子,正是东厂掌刑千户,要命的祖宗冯云冲。
在这二人身后,十几条汉子,个个身体魁梧,相貌威武,双目精光四射,太阳穴高耸,一看便是技击中的好手。赵盛不敢怠慢,急忙快步迎上去,撩衣磕头道:“草民赵盛见过冯大将军,愿冯大将军指日高升,富贵绵长。”
对于这等小人物,冯云冲自是懒得理会,只是冷冷说道:“跪那边去。”赵盛忙按着冯云冲指的地方跪下,只见冯千户翻身下马,对那太监道:“张公公请。”
那太监勒住坐骑,一偏身,脚就踩在了赵盛的后背上,把个赵盛踩的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动弹,只得当好这个人肉下马石。伺候着这位公公下了坐骑,有那后面的骑士将这公公坐骑接过去栓好。
那公公站在地上,看了看赵盛,对冯云冲道:“这便是你找的人?成不成啊?这趟差使要是办砸了,我说老冯,咱弟兄就等着见阎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