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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长老听了鬼金羊的话神色一滞,继而苦笑道:“自然为叔是困兽了。”说着手下更加用力,那藤条木枝几近将黑衣人掩埋。鬼金羊的声音依然难以令人捕捉,只听他桀桀笑道:“风叔既然有自知之明,还要做这无用功吗?”秦长老脸色一红一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却依然笑道:“渊儿,叔叔曾教过你一句话,你难道忘记了吗?”沾染了血迹的胡须随着他的呼吸剧烈颤抖,看得屋内众人一阵心酸。
谢子枫提着拳头大叫道:“你有本事进来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却被秦长老用温润的眸光制止。鬼金羊的声音半晌未曾响起,似乎陷入了思索之中,忽地说道:“小侄愚钝,记不得了。”说着人已经出现在屋舍门口。
众人仔细打量着鬼金羊,发现与想象的凶神恶煞模样截然不同,他大约三十余岁,身长八尺,衣着朴素,手中捏着一柄纸扇,宛若翩翩佳公子。他随意地倚在门上,若是加上屋外飘飞的雪花,便是一副上好的水墨丹青画。谢子枫吃吃说道:“你,你就是鬼金羊?”却见佳公子以扇捶手,低眉笑道:“正是区区。”声音清越中正,亦不复之前的苍老阴狠。
秦长老看着鬼金羊,忽然又吐出一口鲜血。鬼金羊奇道:“风叔,见了小侄为何要呕血啊?”神色虽然关心,然而众人心里都是莫名的一寒。秦长老苦笑道:“渊儿,几十年未见,你好像越来越年轻了。不像叔叔我,已经是风烛残年了。”鬼金羊一拍纸扇,哑然笑道:“风叔谬赞了。小侄三十年来辗转流离,朝不保夕,哪像风叔你在山上过得舒坦。”双脚却不往屋内迈一步。
这时只听藤条内传来黑衣人的闷哼声:“鬼兄,小弟未能完成约定,十分惭愧。”言语中满是愧疚,却没有要鬼金羊出手相救之意。谢子枫见他傲骨铮铮,反倒生出一丝敬意,大声道:“老鬼,两次被你逃了,还敢再来!”说着摩拳擦掌,对秋决明使了个眼色。只听秦长老大呼一声“不要!”谢子枫已经无风而动,直奔着鬼金羊的面门而去。与此同时,秋决明强打精神,再一次使出丹青变,想要和谢子枫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鬼金羊呵呵一笑,不慌不忙地在提起纸扇在空中画了一笔。谢子枫只觉眼前金光灼灼,拳头仿佛撞在了铁板上一样。正诧异间,又听秋决明痛呼一声,颓然倒地。原来鬼金羊对悄然袭来的墨色枝蔓早已察觉,他分担不躲,反而任由枝蔓缠在自己的脚踝上。秋决明轻易得手,正犹豫不定时,却见鬼金羊的脚踝金光一闪,紧接着便看到金光沿着枝蔓反方向传了过来。他一不留神,被金光击中了小腹。
此时屋内情势对谢子枫一方十分不利。秋决明和刘瑾恬先后受伤倒地,秦长老又以一己之力困住了黑衣人。眼前能与鬼金羊对抗的只剩下了谢子枫、李怡和明天。然而李怡除了符箓之外并不会别的道术,唯一的那个小五雷咒卷轴在刚才对付鬼金羊时已经用过。谢子枫眼下可以依靠的只有明天一人了。一思至此,他急忙叫道:“明天,用你的紫云诀打这恶人!”
明天刚才被秦长老救下,见秦长老一口一口地呕血,心里悲恸万分。他自幼随师父鬼谷白虎修道,鬼谷白虎性子清冷,哪里有秦长老这般慈祥可亲。在千机阁中,秦长老力排众议,让自己参与轩辕车的研制,他虽然不通世情,却也能体会到秦长老对自己的喜爱之情。此时看到秦长老已到油尽灯枯的境地,他悲从心来,被谢子枫一喊,竟然“哇”地哭了出来。
鬼金羊见状抚扇笑道:“乖侄儿,你们四人合力尚且困不住我,如今又能奈我何?”谢子枫心中暗怒,伸手发出几枚坠星石。鬼金羊呵呵一笑,手中纸扇一开一合。只见十三枚扇骨倏地飞出,几枚打落了谢子枫的坠星石,剩余的尽数往谢子枫刺来。谢子枫这才知道,鬼金羊之前正是用此法接住自己的暗器的。此时容不得他多想,扇骨突兀而至,隐约有划破空气之声。他急忙使出一个乳燕投林,倒踏着墙根而起,然后接了一个繁花叠影,向屋舍的另一侧移动。
鬼金羊笑道:“小猴儿的身法倒是赏心悦目,比你师父张仲坚使得好看多了。”谢子枫心中一惊,未曾想到鬼金羊居然识得四时拳。这时他只觉脚下一沉,身子已经不受控制。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的双脚被一只巨手牢牢握住。这巨手宛若黄金,上面还有金光流转,另一端却连在鬼金羊的手臂上!谢子枫学过通臂拳,知道通过导引术的修习,人身体的关节可以自如变换,因此手脚往往可以以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角度打出。然而他却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手臂可以随意变化。鬼金羊轻轻一挥手,谢子枫便重重地砸在墙壁上。他只觉眼前一黑,一股血腥气已充盈口腔。这时只见金光明灭,巨手与鬼金羊倏地分开,如半个牢笼一样将谢子枫箍在墙壁上。那巨手脱离了鬼金羊之后仍然若有灵性,手指慢慢捏合,像是要把谢子枫活活勒死。
谢子枫哪能束手就擒。他急忙运御气术与拳尖,向着金色巨手砸去。然而那巨手如流动的铄金一样,哪里被拳头砸出一个坑,其他地方立时填补过来。谢子枫越打越惊,却见李怡神色凄惶地朝自己奔来。他心生恶兆,急忙叫道:“大小姐,不要管我!”然而李怡双眸含泪,不生不吭地跑到他身边,用力地去推金色巨手。这时只听鬼金羊轻笑道:“让小女娃也尝尝小五雷咒的滋味吧。”纸扇轻轻一抬,只见巨手表面泛起紫色弧光。李怡大叫一声,被弧光电得浑身剧痛。谢子枫见李怡脸色几近透明,却依然执拗地来掀巨手,心中又悲又急,喘息道:“大小姐,这老鬼的术法甚是厉害。你还是先到一边歇着。”李怡置若罔闻,双手被紫光电得发青。谢子枫心中大恸,恨不得自己来受这电击之痛。他用尽全身力气怒喝道:“你给小爷退到一边去!”李怡怔怔地看着他,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妙极妙极!”鬼金羊抚扇笑道,“李靖养得一个好女儿。”说着面色阴冷,道:“看到你们这些乖娃娃,老夫便无明火起。今日老夫便要让你们这些年轻后生统统给秦风这个老匹夫陪葬!”谢子枫此时把生死置之度外,无赖性子又起,笑骂道:“原来老鬼想媳妇了!”鬼金羊怒道:“胡说什么!”谢子枫道:“有了媳妇才有娃。你年纪虽然大了,但是卖相嘛勉强过关。不如让小爷到郓城醉春楼给你物色一个?”忽然想到醉春楼里的女子大都是千门显宗的弟子,自己身为“门主”不能用言语亵渎,忙改口道:“呸呸。还是到别家青楼找吧。”
鬼金羊见谢子枫呲牙咧嘴,偏生要做出一副惫懒模样,心中忽然一动,撤去了巨手上的电弧,缓缓说道:“老夫有妻儿,不劳贤侄费心。”谢子枫忍痛笑道:“噢呀看不出,似你这般喜欢搬弄人尸体的鬼,居然也有妻子儿女。”鬼金羊冷哼一声,道:“你道老夫喜欢如此么?老夫的妻儿早在三十年前便死了。那时老夫的儿子刚满月,他死的时候只会叫‘妈妈’,连一声‘爹’都不会叫。”
谢子枫虽然恨鬼金羊行事狠毒,此时心里也泛起一丝同情,说道:“生死由天,非人力所能定。”鬼金羊桀桀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妻儿不是死于天灾,而是亡于**!只因老夫与敌人交好,便被同门师长怀疑是奸细,被他们活活打死,扔下山崖。”谢子枫惊道:“你就没有辩解么?”又心有余悸地问道:“那你现在是人是鬼?”
鬼金羊双目微赤,说道:“老夫在法源寺时便说了,老夫是人,也是鬼。”他似是回忆起了三十年前的旧事,手中纸扇几乎被他捏作一团。“老夫险死还生时,才知道妻子不堪受辱,自缢身亡。幼子……也随之而去了。”鬼金羊厉声道,“如此师门,是否当诛!”谢子枫隐约知道他口中所说便是齐墨,但是他在齐墨盘桓数日,秋泽与几位长老待他极厚,因此应声道:“也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鬼金羊道:“小猴儿,我当年未逢大劫时,对师长敬若神明。但是就是这些老夫尊之爱之的师长,却翻脸无情,痛下杀手。说什么‘兼爱’‘非攻’,真是自欺欺人!”
鬼金羊说到这里,再也不去管谢子枫和李怡,挥动纸扇遥指秦长老道:“风叔,你们把小侄打入悬崖时,可曾想到会有今天?”秦长老脸色本已枯黄,此时忽然泛起异样的红晕。只见他长叹道:“渊儿,昔日之事是我们错怪你了。你师父为此与你师娘反目,终日自责不已。”鬼金羊冷笑道:“商千重那老匹夫也知道悔悟?”秦长老叹息道:“三十年过去了。当日之事是我们几个老古董做错了,与小辈们无干,与墨门无干。风叔只求你念在同门的情分上放过屋里的其他小辈。”
听了秦长老这话,鬼金羊眼神有些飘忽,似是想起了昔日在墨门学艺的日子。然而片刻之后,他已经恢复清明,桀桀笑道:“我妻儿死的时候,你们可没有想过救他们一救!”他指着屋里或昏迷或被制住的众小辈,缓缓说道:“风叔,未免你老人家在黄泉路上的寂寞之苦,小侄就让这些娃娃陪你一道,如何?也算是尽了你们师徒情分。”
秦长老双眸一黯,旋即变得坚定起来。他勉力抬起苍老的头颅,神色间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飞扬洒脱:“渊儿,还记得叔叔教给你的那句话吗?”鬼金羊略显不豫地答道:“休要再用从前的事情说项。”秦长老摇摇头,缓缓说道:“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叔叔这一招名为困兽,但是实际上却不仅如此。”鬼金羊脸色一变,似是想起了什么,手中纸扇蓦地合起,整个人化作一道金光,向秦长老胸前扑去。
这时却见缠着黑衣人的枝桠忽然生出无数绿叶,绿叶之中又长出许多花骨朵儿。谢子枫和李怡被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异象惊得忘记了疼痛。与此同时,空气中传来秦长老的朗朗念诵之声——
“困兽犹斗,何况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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