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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你心不在焉。”
杨青山卷起手中书册,在木桌上敲了敲。黄门侍郎是个有秩无品的官,他也用不着再穿着从四品的补服,只披了件不起眼的灰色长袍。
自从宁王去世后,这位前国子监祭酒的精力就大不如前。给赵拓讲经的时候,常常顿上一会儿,再回过神来便不记得之前讲到何处了。连对经文的阐述,也变得消极许多。
即便这样,他还是没有另聘他人,自己一力承担了为宁王世子讲经一事。
此前每日强打起精神的人是他,今日却换成了是赵拓。
杨青山没有气闷,只是淡淡提点了一句,问:“今早我在长乐巷遇到了卿云兄,他与我没说两句便急着要走,像是有急事在身。怎么,和他有关?”
赵拓摇了摇头。
一大早起来,林朝便飞一般穿上衣袍、洗漱完毕,告辞之后连口饭都没吃就走了。赵拓也说不清,自己是想要他多待一会儿,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杨青山叹了口气:“宁王生前……是极爱他的画的。曾说羊鼎先生仙逝后,世上堪称国手的仅此一人。”
他提起宁王的时候终于不会再失语。但后边儿总要跟上的“生前”两字,每提一次,便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他胸口几分。察觉不到痛意,但迟早致命。
“他进了宫之后,传出的那副芍药图,艳是有了□□分,但总觉得不如早年的画有风骨。”杨青山看着书册上方方正正的小楷,漫不经心道,“或是陪在那个人身边,顾虑太多的缘故。”
赵拓道:“皇宫不比其他地方,小心是自然的。”
杨青山道:“以他如今的身份,便是出了宫,也再不能像往日一样,在府上疯跑了。”
赵拓道:“王府早就封了,杨祭酒不知么。”
杨青山道:“你何苦刺我。宁王不在了,我也就呆在你身边还有些念想。否则青灯古佛,哪里不比这冷宫让人安心。”
赵拓端坐在椅子上。他的身量在几个月间又抽长了一些,如今双脚堪堪可以够到地面了,这让他的坐姿显得更为端正。
“杨祭酒当以身体为重。”
杨青山听后苦笑道:“古人云,留得此身,以待有为。我又还有什么为可言,值得以身体为重的?”
赵拓道:“或可迎娶一二妻妾,抚养三四子女,也当是五六分乐事。”
“我心悦于宁王,如何能迎娶他人。”
“死者为大,请杨祭酒慎言。”
杨青山将书册合起,正色道:“我心悦于宁王,十年前如此,今日依旧如此。便是皇帝问起,也是这一句话,有什么不可说的?”
赵拓站起身,有些难以自制,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撑在书桌边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青山。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杨青山回视赵拓。
赵拓失语道:“你怎么知……”
“我怎么知道?”杨青山缓缓眨了一次眼,因为阖上眼睑又再次睁开的时间过长,让人产生他就此入眠的错觉,“你六岁那年,有段时间看到我,眼神就会变,自己没有发觉么?”
赵拓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反应都被这人细心留意到,并且猜出了缘由,一时无言以对。
“宁王和我,都认为你明白事理,实在太早了些。”
赵拓冷冷道:“不是我要明白。”
杨青山闻言笑了笑:“当时我自认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唯一一次就是在宁王的书房里,和他说起……刚出生的太子的时候。”
他顿了顿,看到赵拓沉默以对,不由想起当年和宁王的彻夜长谈。谈的都是关于这个孩子的将来。天将拂晓的时分,宁王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豆大的烛光,因为燃至末梢,摇摆不定。
“你以为宁王替你请来教琴的先生,教画儿的先生,都是为了把你养成纨绔子弟?真要养废你,多让你和城南那群败家子处处,不比这些都来得快。”
赵拓脸色一变,道:“那他——”
杨青山落寞道:“他只是心疼你。”
赵拓本人可能对于幼年往事记得不甚清楚,但杨青山和宁王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赵拓以为自己是在听得书房一番对话后才变得阴沉诡诈,但早在那之前,他性子里的东西就暴露在两人眼中。
杨青山摇了摇头。多说无益,赵拓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相信。宁王也没有解释过,大概并不在意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误会。
赵拓低头想了一会儿,语气天真地笑问道:“杨祭酒今日和我说这个,是为了什么呢?”
杨青山道:“卿云兄走了,与我和宁王都相熟的,也就只你一人……”
“杨祭酒难道没有怨么。”赵拓道,“若是父王真像你说的那般为了我好,可都是因为——”
我是那个人的儿子啊。
尽管身上流着一半仇人的血,但剩下的另一半,已经足够换取宁王的珍视。
赵拓吞下了后半句话,只留下颇有余味的一截,抛给杨青山自己细品。
“毕竟和你父王有关,所以和你说说也无妨,此其一。但我在今日和你说这个,却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缘由。”
“我知道。”赵拓的眼中倒映着杨青山平静的表情,“杨祭酒是在提醒我,不要重蹈覆辙。”
杨青山无视了他话中嘲讽的语气,点头道:“你也觉得,自己对林待诏太过看重了吗?”
有意加重了“待诏”两子,提示对方这人已经今非昔比。皇帝恩宠有加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和一个被贬藩王的世子再多有牵扯。
“林朝之于我,和宁王之于你,是不同的。”
“你还记得,来广陵宫的第一天,和我说的话吗?”
“今时不同往日,他不是当初王府上教画儿的师傅,我也不是刚被撵出家门的人了。”
杨青山徐徐点头:“你知道便好,下次见他,你——”
“自当注意分寸。”赵拓应得自然。
紧闭的房门在此时被人一把推开,赵拓回头,见到林朝满脸笑意站在门口。
赵拓回头看了眼杨青山,从表情无从推测这人是不是早知道林朝身在门外。而林朝……
林朝抻了抻身上的灰袍,笑道:“今日入宫,向圣上讨了个黄门侍郎的差事,往后这广陵宫,也由我来教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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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
广陵宫依旧是那个广陵宫。宫里的人来来去去,有人因为父辈身死而得以解脱,有人却因为失了家族的荫庇而沦亡。
不过这一切与赵拓都毫无干涉。
他依旧日读经史,夜读诸子,偶尔得闲与杨青山手谈一局,或在某人的威逼利诱下画上几笔闲画儿。
十年前那人上赶着跑到广陵宫来时,他说不出一句推拒的话。如今过了十年,便更说不出口了。
皇帝病重,朝廷暗波涌动。
听闻宫里得了某寺高僧的提点,有意大办一场选妃,冲冲宫里晦气。
听闻生怕太子的位置坐不太稳,皇帝已经开始着手将边域的将领调回,换上素来在军中无甚威望的文人。
赵拓在听得这些秘闻的时候,便生出了一个有些歹毒的念头。
当细细思量为落实这个念头,需要部署和牺牲的棋子之后,他极力将念头压下。
他说服自己,此事变数太大,不宜轻举妄动。皇帝身子向来不太好,真要做什么,也不急在这一时,更犯不着像赌徒一般押上所有筹码。
但宫里的各种流言在京城了已经传了大半个月,有增无减。
看来皇帝可能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赵拓将前朝史翻了页,却没有读进一个字。
如果不试一试,恐怕他真的没有什么机会了。不论未来要做什么,如果还有储君正大光明地坐镇中枢,总是一大阻碍。
况且他今年二十,那太子,也足足有十四了。
要试吗?
赵拓将书反扣在桌上,一手支着额头回想这十年。
日子总是越过越快,然而一经回想,又会发觉原来角落里还埋藏着那么多以为忘却了的往事。
“头痛?”
一阵杯盘的脆响,而后便是关切的问候。
赵拓看见额前探过来一只手,轻轻在他眉角按了两下,试探一般问:“这里也痛吗?”
“不痛。”
“那便不是着凉了。”
赵拓抓住那只正要缩回的手,放在脸边蹭了蹭。对方虽然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但骨架生的清瘦,又常常露出副天真的神态,看着还年轻得很。
“头也不痛。”
“那支着头作甚?”林朝抽回手,替他打开茶盏的盖子,又把盛着糕点的盘子转了个方向,将赵拓喜欢吃的几样推到他身边。
赵拓拈起一片青糕,道:“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