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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朝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就和十年前还没去广陵宫之前一样。
皇帝虽然明言将他扣下,但也没怎么限制他的活动。他依旧还能再御花园里自在地逛荡,只要不“一时不慎”往宫门那边靠就是了。
当年还只有丁点儿大的太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个少年。见着他还是总笑,有时和他爹一个德行,缠着人不放非要同赏名画。
林朝就当哄小孩。
反正这十年来,他也哄出经验了。
皇帝的身体还是没有起色,眼见着太医院里轮着派人来宫中听诊,神情一天比一天凝重。
太子有时也会眼神黯淡地抱着他的胳膊问,皇帝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
林朝哪里能回答这种问题,只推脱说臣就是个画画儿的,这事应该问太医去。
太子瘪嘴道:“可是他们都不告诉我啊。”
林朝摸摸他的头没说话。皇帝和德妃都把太子宠得太好了。也许是因为就这么一个儿子的缘故,什么事都瞒着不愿意让他知道。这样长得一帆风顺的人,怎么能做好天下之主呢?
林朝自认赵拓绝对比太子合适坐上帝位,但多少还是对这个即将沦为阶下囚的太子有些愧疚。
太子长大了,也到了会想些男女之事的年纪。宫中对这种事原本就敏丨感得很,但因为皇帝重病在身,是以对太子的教习疏忽了许多。
太子身边只有些服侍的宫人,自然不能和他们说这个。于是他只能找上了这个身份特殊,但又常常能碰上的画师。
“林待诏~”
一日林朝正在御花园逗着池中的锦鲤玩儿,被太子从身后拍了一掌。
林朝已习惯少年时不时的亲密举动,头也不回:“太子。”
太子凑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抢了一把饵料,抛到池中。原本潜在水下的经历纷纷涌出水面,一时间池面颇为热闹。
太子看了会儿又觉得无趣,拉着林朝的手把剩下的饵料都洒了进去,转身便往旁边的小径上走。
“太子这是要带臣去哪儿?”
太子走得急,林朝被他拉得踉跄了几步,话中有些恼怒。
太子四望无人,停了下来,拉过道边的一株蓬草,双手拽着叶子玩儿。
林朝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先开口道:“太子可是有什么话儿想对臣说?”
太子“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林朝心想这小孩比起赵拓,可嫩的多了。想起撒泼打诨无一不精的某人,林朝的脸上带了点笑意,语气也温柔了许多:“太子若有什么想说的,只管和臣说便是。臣保证,绝不和旁人多嘴一句。”
太子放过了那株蓬草,认真道:“你发誓。”
林朝无奈地摊了摊手,道:“臣发誓。”
“前些天景园的牡丹开了,母妃一贯喜欢那边的御衣红,我便想着去摘两朵送她……”
“嗯。”听着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林朝准备了足够的耐心。
“后来……后来我就遇上了她。”
“她?”也许是故事的开头铺垫太过漫长,而收尾又来得太过仓促,林朝一时反应不过来。
太子红着脸道:“就是……就是一个小姑娘。”
林朝“哦”了一声。宫里的一些侍女,确实是和太子差不多大的年纪。话说到这,他怎么还可能不明白太子的意思。只是这事,他还真不方便多说什么。
太子对他的沉默非常不满意,脚尖踢了踢石子,闷声道:“你说话啊。”
林朝咳了一声:“咳咳。依臣之见,此事并无不妥。”一个宫女而已,太子若是出面讨要,哪里有要不来的道理。早晚都要派人到太子身边的,如今碰上个他自己喜欢的,那便更好。
太子喜道:“真的?”
“真的。”林朝道,“你寻个机会,和德妃说说。不过记得,要私下里说,最好能过些时日,等圣上的病有些起色再说。”
太子听闻前半句还开心地扬起了眉,听到皇帝的病后便耷拉了下来。
“父皇的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林朝见他神色哀苦,自然免不了一番开慰。
这个时候,便是林朝也没有想到,那个太子口中的“小姑娘”,并不是他以为的宫女,而是新近选入宫中,为皇帝冲喜的才人。
半月之后,皇帝的病终于有所起色,能让人扶着下床走走了。在御花园漫步之时,正遇上个丢了绣囊的才人。
那才人长得娇羞可人,偏偏还和多年前一位求而不得的故人颇为神似。
当晚皇帝便宠幸了那位才人。
次日封为昭仪,此后圣眷极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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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待诏,你可来了。”
十年过去,王贤依旧是那个权势炙手可热的大太监,而林朝也还是个随侍帝王身边的画师。
两人碰面,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十年前的初见,相视一笑。
王贤笑道:“走吧,圣上和江昭仪都在甘泉宫里等着呢。”
林朝道:“有劳王公公带路。”
“林待诏不需客气。”王贤忽的拍了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林待诏先前说的清河坊那位李大夫,开的药可真是好。敷了几个月,我这腿到雨天也没那么疼了。”
王贤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锦囊,塞到林朝手中。
“这是咱家的一点心意,就麻烦林待诏带给李大夫了。”
林朝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收下锦囊。他是和王贤提起过清河坊有位大夫,但这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为何王贤特意在今日提起?
周围还有其他随侍的宫人,林朝也不能多问,只将锦囊贴身放好。
到了甘泉宫,见到了皇帝和那位圣眷正隆的江昭仪。圣上红光满面,显然心情正好。而江昭仪小意地依偎在他怀中,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盯着宫中来人,灵气逼人。
“你不是想要副画像吗?这位就是林卿,他的画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喊他过来,可不算亏待了你吧?”皇帝宠溺道。
林朝便平添了个给江昭仪画像的差事。
从甘泉宫中出来,正愁着这江昭仪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见过,就被皱着脸快哭出来的太子扑了个满怀。
“怎么了?”林朝慌忙抱住太子,连连给对方顺气。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再嚎两声,估摸着就得宣太医在一旁候着了。
太子哽咽了两声,轻声道:“我……我又见着她了……”
林朝道:“这不是挺好的事儿吗?你和她说上话了?她拒绝你了?”
“没有。”太子将头埋在林朝胸口,觉得当时看到心上人依偎在自己父皇怀里的苦闷终于淡去了一些,“她陪着父皇。”
“啊。”林朝失声道,“你说的那个小姑娘是?”
太子苦笑道:“现在得叫她江昭仪了。”
林朝替他擦了擦眼泪,惋惜道:“早知道这样,当时便该让你去把人要过来。”
太子见他皱着眉一副自责的样子,出言安慰道:“她是宫里新选进来的才人,是为着给父皇冲喜的。我身为人子,若真是那般举动,也是不妥。”
林朝还是深深叹气。
太子又道:“况且自从她……她去了父皇身边,父皇的病确实有了起色。这是喜事。”
林朝觉得太子仿佛成熟了不少。
也许真正能让人变得有所担当的,终究还是所有不幸的事。
安慰完太子,林朝回到自己在宫中临时的住所。
挥退侍奉的两三宫人,林朝坐在油灯边上,从怀里拿出王贤递给他的锦囊。
纹样没什么特别的,摸着里面似乎只塞了一张纸。
银票?
林朝摇摇头,把锦囊打开。
里面确实只塞了一张纸。一张不大的素笺,写了几行秀气的簪花小楷。这种字体一般是笔力不足的闺中小姐常习的,很难看出写字之人的行笔习惯,也无从对照字迹。
但林朝一眼认出这是谁的字。
再刻意掩饰,在相处了十年的人眼中,还是破绽百出。况且对方分明没有掩饰,字里行间直直白白地透露出,这张笺就是我写的的消息。
“林师见字如晤……”
短短几行字,林朝越看越心惊。
赵拓对宫中的事了若指掌。
赵拓能从蛛丝马迹之中寻得可趁之机,设下阴毒的计策还能不露痕迹。
赵拓居然能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贤这等人收为己用。
赵拓连这般机密的事都对他坦诚无遗,信他若此。
这些都不是林朝最终心惊胆战的原因。
林朝拈起素笺的一角,任它被蜡烛的火舌紧紧缠住,化为灰烬。
夜风撞击着窗棂,发出声声闷响。
林朝的心随着那一声声撞击,一下一下地钝痛。
“你明知道……这样做,我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