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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悬,洛水济济。
景繁生没有站在洛台的凉亭里,而是驻足于一块弱水河畔边被前人修建的露天石板平台上。
弱水不是普通河水,是以终年无浪无波。
四周的堤坝也不是以普通的石泥修建的。虽说是有无数阵法加固固若精钢,但在常年的腐蚀下,平台下面还是像被掏空了一块一般,这就显得好像整个石板才是伸长突出来的那一个。
站在距离石板边缘三步远的地方,只要一想到三步以外之处,若是不慎落入便是鸿毛不浮、*蚀骨的下场,就叫人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内心鼓跳如雷,景繁生面上却一点不显,仍负手站在那里,问颜萧然道:“所以,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不可能是探脉,也不可能是凭借着识海。”景繁生道:“毕竟我识海受损神识有伤,经脉受阻不畅,身体情况早就变了个模样。”
“所以我实在是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能教你如此肯定我就是景繁生?”
颜萧然重新抬起了头,他静默了一会儿,才抬脚走上前来,默默地将自己右手手掌伸了出来。
那手心上头有一条长长的、泛白的疤痕。
这条疤景繁生之前就有注意到,只是并没有询问过。如今颜萧然将这条伤疤亮在了他面前,却叫景繁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颜萧然看着他的反应,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十年前我刺了你一剑。后来我才知道,有人以为我是要去杀你的……就提前在我的剑上淬了毒。”
求仙修道之人体质特殊,寻常平民间的□□很难害其性命。当年颜萧然的那把玉临剑被人所粹上的□□便不是凡品。主要的作用是可以阻碍修者的血肉再生,若是一剑伤到了要害,那便必死无疑。若没伤到要害,也会经年难愈,最终在患处留下一条疤痕。
颜萧然提到十年前的事儿,景繁生便有了些印象。那时候自己伤势初有好转,因为不放心重明山的情况便偷偷地去山上看了看。颜萧然便是在落日岭上找到他的。
当时他俩一言不合颜萧然确实是刺了他一剑。只是并没有正中要害,貌似自己也就受了点儿不足挂齿的轻伤,所以对于这事景繁生从未往心里头去过。
现在颜萧然伸出一只带着伤疤的手给他看,倒是让景繁生彻底想起来,当初颜萧然杀气四溢地抬剑刺过来,自己当然不会就那么甘心被他所伤,所以下意识地一抬手,就抓住了那极其锋利的剑刃。那个时候自己的手上好像确实有被划了道口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颜萧然都是自己宿命当中的死敌。这人对他杀意让景繁生现在想想都会觉得胆寒。但是很奇怪的,在落日岭的那个时候,颜萧然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要杀他。要不然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萧然君的那一剑又怎么会被他轻易抓住。
景繁生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上面平平滑滑,一点儿受过伤的痕迹都没有。
这时候,颜萧然裹挟着自嘲的声音从他头上传了过来,“你果然是不记得了。”
记忆之中从未有听到过颜萧然会这么说话的时候,景繁生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落日里,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萧然君竟然微微扬起了唇角,脸上挂着一抹嘲讽的笑,眉眼间更是凝集着诉说不尽的凄然:
“就算是我伤了你,也不会在你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就连身上也不会。”
“到头来,就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而已。”
他说罢,紧紧地攥住了右拳,四根手指大力的抹着深藏在手心里头的那条伤疤,终于还是缓缓地,将那只手放下了。
景繁生:“……”
等等……萧然君你跑题了啊!
要知道当年身陷伏魔镇围杀的时候,砍过老子一刀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难道我要一个一个都搁在心里头记得?那还不被活活气死!
还有,我不记你的仇这不是很好嘛,你那泫然欲泣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明明老子才是受伤的那一个,怎么到头来你却是先委屈上了?!你那身为真·男主的王霸之气都去哪儿了?那个只要冷着脸就会有妹子围上来、自己绝不会受到一点感情困扰的萧然君他怎么了?!
话说回来,以前无论书里书外,颜萧然也从没有过如此直白的表露过心迹的时候啊!
景繁生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已经不能用“一脸茫然”来概括,若要非要总结的话,说“一脸懵逼”还比较贴切。
一脸懵逼的景繁生为了保持气氛不崩、话题不被转移,勉强问道:“所以呢?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颜萧然的表情变化也不过区区一瞬,他这时候已经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只是眸子的颜色似乎变得更黑了一些。他道:
“被划过的伤口伤疤无法除祛。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以为你不是。”
景繁生忽然想起在幽州城的时候颜萧然抓着自己的手腕儿探脉的情景。原来他不是要探自己的脉,而是要看看自己的手上究竟有没有伤疤。
“直到后来我特意观察了十一脸上的伤势的痊愈情况。”提到了景十一的时候,颜萧然不得不垂着眸子遮住眼中的情绪,继续道:“……他是你的儿子。再一想到你的身体本就与其他人不大一样,一道伤疤在别人身上也许难以愈合,但如果是在你身上的话……”
话说到这里,景繁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觉得有些荒谬:“就凭这个,你就能如此确定我就是景繁生?”
颜萧然神色认真,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身上:“我说过的,真正让你暴露身份的,是你的神态。”
“这世上就只有一人会拥有那般俊逸的神态。就算你的模样变了,我也会认得。”
景繁生:“……”
这当真不愧是设定当中虽然外面冷面冰山,实则附加情话技能满级的真男主!
可是这技能放在自己身上,那可就奇怪了啊。
所以说,他这算是告白喽?
看着颜萧然又重新垂下了眸子,一副不敢看自己、像是正等着自己答复的样子,景繁生忍不住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
这会儿什么恩恩怨怨,什么生死之忧统统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做为一个直的不能再直、就算发生了一些意外也依旧比直尺还直的纯直男,如何委婉又不伤害他人地拒绝自己从前的好基友的告白成了现在景繁生脑中的唯一课题。
……他这一天所受的打击着实是太多了。
景繁生转念想到,反正这世界还有那么多妹子和像寻英公子那样的人等在外面都会非常愿意安慰男主受伤的心灵,颜萧然就是在他这儿摔了个跟头,也未必就站不起来了。
而且他本来就打算在这里跟萧然君划清楚界限的。
想明白了以后,景繁生重新开口说道:“那个啥,既然你都认出我来了,那我现在就还是你哥。你要是还认我当你哥,那就听哥一句话。”
景繁生咽了咽口水,他虽然很喜欢勾搭漂亮的妹子、平素与人眉来眼去地惯了,但却向来都有个度,从没有过火的时候。他还真不习惯拒绝别人。
尤其这个人还是几乎可以算是自己看着长大、一路都没少照顾扶持的那个美青年。
“你这么天天跟着我也挺没意思的哈,我看你现在都不怎么修炼了,其实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是赶紧找个好姑娘结为双修道侣,好好琢磨琢磨修炼飞升的事情才是正道。那个……你觉得呢?”
听了这话,颜萧然的睫毛又狠狠地抖动了一下。他猛地抬眼,一双乌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视线直勾勾地盯着景繁生,道:“你是真没听懂我的意思,还是在装傻?”
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颜萧然的四周已经有冷气凝集。景繁生舔了舔嘴唇,在萧然君灼灼的目光下,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
!!!
很快就发现自己竟然在颜萧然面前就这么怂了,景繁生才是真真地是心惊胆战了!
他忍不住心想,“我怕他做什么?我竟然是怕他颜萧然的?!”
自从被打下了云端,景繁生的脑中就住进了一个天使和一个恶魔。
一个一直在说:“颜萧然他可是那个你看着长大、无时无刻都很乖很萌、虽然有点小倔强但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小跟班呀!何况还有男主不能死的坑爹设定跟着,你当年出手救他无可厚非!”
另一个则说:“颜萧然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男主,你对他再好他最后还是会杀了你!你救了他还帮他修复神识就是你最大的错误!垫脚石!这世界的男主没了你也不一定会死,要你多管闲事!你当年就应该把他扔出重明山叫他自生自灭!”
……
如果说对于应该如何看待颜萧然的事情景繁生之前其实一直都倾向于小天使那边的,那么就因为刚才自己不经意间的那一怂,让景繁生彻底选择了站在小恶魔的那一面。
——他穿成个炮灰已经够憋屈的了,努力了几百年还是被炮灰了那就是憋屈加憋屈,现在竟然还要他在男主面前低头、退步?
简直是笑话!他不仅不应该低头和退步,反而应该将从前属于他的东西全部都拿回来!他要让那些毁灭重明山、追杀他、利用他的人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颜萧然见景繁生不说话了,勉强把方才一不小心就泄出的戾气收了,便有些落寞地说道:“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了我的心意。”
景繁生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他有些自嘲地想:颜萧然如今已经是跺跺脚就要这世界抖上三抖的存在了,如果可以,自己倒是并不想得罪他。可在这个世界与男主共存亡、所有人和物都是围绕着颜萧然构造出来的地方,是注定无法追求“人人都爱景繁生”的。如果自己不小心把这人给得罪了,那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单纯是为了给对方添堵,景繁生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了什么?这些年萧然君新欢旧爱换了一个又一个,我该明白什么?”
“我……”颜萧然的神情重新染上了一抹痛色,他急于解释,可景繁生这时候已经一字一顿,字字诛心地道:
“还是说,十年前落日岭上你萧然君刺过来的那一剑,只是单纯不受控制的误伤?”
……
洛水无波无浪,洛台上却不时地有风拂过,卷带着几丝零落的花草,撞在了颜萧然的身上头上,令这个形容从未凌乱过的高大男人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颜萧然的脸上从来都是清冷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的,但温润的声音此刻却有些发颤:“是你先跟别人有了儿子,是你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可我们明明已经……我那时,当真是太过心痛,所以才……”
“我知你并不曾把我放在心上过。就算十一是你与别的女人所出,我也会接纳他、悉心照料他,这些我都可以忍受。可你现在又为何要否认我对你的感情?如果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当初……又为何要对我说那样的话……”
如果不是当真心痛的难以压抑,恐怕早就不需要与人多过言语的萧然君还不会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静默而立。
景繁生心中奔腾而过的草泥马数量已经上升到了一千匹。
他心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是什么鬼?!……卧槽!难道我当年是这么说的?……这个话语,好像是用在夫妻之间的吧……难道就是因为这句话才让颜萧然以为我早就知道他的心意、还要跟他各找各的,所以他当年才会那么生气?”
景繁生嘴角僵硬地道:“……那个,你确定我说的不是‘一别两宽,各自为安’?”
自己那时候那么决绝那么帅气地要跟颜萧然分道扬镳从此正邪不两立,不可能会说错了话了吧?
话说“各生欢喜”和“各自相安”的差别到底有多大?
……大概就是后者可以对江湖过客说、对仅有数面之缘的人说、对好兄弟说,而前者却只能对前妻说……这么点儿差别吧。
毕竟如果曾经不是彼此的欢喜,又哪来的再各生欢喜?
尤其他俩还曾共同经历过那么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夜晚。
……这误会貌似有点大了。
颜萧然对自己的感情,景繁生就算有那么一丁点察觉,也并没有往心里去过。却没想到也许就因为自己的一句错话,竟让对方纠结了十年之久。
颜萧然好像也已经从他的话里头听出了一些不对头的地方。
那张终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竟微微地蹙起了眉头,狭长的凤目流露出痛苦,青年模样的男人喉咙颤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景繁生提醒自己,就算是自己说错了话令对方误会,当年颜萧然提剑刺过来的事儿那也是既定事实。
既然如此……
景繁生微微后退了一步,忽然仰起了头。颜萧然的个子要比他高上一些,他只有这样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黑如漆墨的眸子里头,有着自己的倒影。
景繁生不知道自己的面色竟然已经变得如此苍白。
他薄唇一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成那叫人喜欢的弧度:“那就算我说错了话。我这个人,总也管不住自个儿的嘴,萧然君你也是知道的,所以千万别见怪。嗯,也……莫要再多作纠缠了罢。”
他越说越严肃,嘴角逐渐落了下来。本就难得有如此正经的时候,说出的话便字字不落、一个一个地敲在了对方的心上:“所以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前尘往事,既往不咎。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景期……”颜萧然神色悲戚,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却仅仅换来对方的又一步退后。
颜萧然已经不敢再动。
“还记得你小时候我曾给你讲过,杜鹃鸟的叫声是什么吗?”景繁生望着那双乌漆的眼眸,异常认真说道:“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景期!”狭长的凤目猛然睁大了一些。
景繁生复又微微笑起来道:“替我照顾好十一。”
他这会儿微微上挑着嘴角,给人的感觉便仿佛还是往昔里那个玩世不恭、恣意张扬、风华绝代的繁生道人。
话音未落,景繁生的嘴角仍擒着一抹笑,却忽然出手如电,伸臂将颜萧然向远处一推,后又脚尖离地、身体也随着那力道自然地向后倾去。
“……景期?”被猛地推了一下,还没弄清楚状况的颜萧然极度迷茫地呢喃。
景繁生最后看见的,便是颜萧然的一双睁得浑圆、茫然无措的眼睛。
和一大片广袤无垠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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