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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心是一路从二楼跑出了会所,沿着新建别墅区的路又跑出了小区,朝着她进门的反方向往外跑。上了街道,就见两边绿飘飘的垂杨柳,隐隐约约听见河水的声音,干净的马路上连个随手丢弃的饮料盒子的都没有。
干净的一尘不染意味着什么?不就等于这地方连人都没有吗?
高心走了几步,来回没看见一辆车,更别提什么公交站牌,蒋卓臻把她拉来吃饭的这地方远远看去就只有花和绿树,这回把她坑惨了。高心性子直,偏偏不信邪,背着帆布包一路往前加快脚步,就算是自己走也得从这鬼地方走回去,免得受人侮辱。她妈妈堂堂大学教授,桃李天下,她自己名校毕业,值得给人当做贼看吗?
“高心!你等等,别乱跑!”蒋卓臻是紧随其后追出来的,追人追的高跟鞋都脱了提溜在手里,你说这别墅区荒山野岭的,那小丫头乱跑出去万一遇见什么事儿怎么办?
听见后头人喊,高心就反感,越不让跑越跑的快。沿着那路的大斜坡一直往下去,等跑岔路口才停下,她记性不错,可这地方小岔路也挺多,再走两步两边都快是农民伯伯的田地了,后头在看看半山别墅,隐隐约约是一片白墙黑瓦,姹紫嫣红。
天光也渐渐暗了,路灯都没有一个。
“我说你停一下,你听我说!”蒋卓臻光脚追人,小石子咯脚,又饭点没吃饭,追的猛了吸口气儿腔子疼。实在不好追,只好慢慢走在后头,只要不跟丢就行。
她走的慢了,高心也停下来,特别聪明从包里掏出手机,准备谷歌定位看看这是什么妖怪洞府,神仙巢穴,然后再给朋友打电话把她接回去。
谷歌开半天,这地方3G信号还不给力……
刷出的地图显示,她在离城25公里的郊外,周围只有几个村子名。
蒋卓臻看着她动作,一手按着老腰,一边慢慢往她跟前走道:“别搜了,这地方你再跑几步就能看见大熊猫了,还是野生的。”好容易接近了不乱跑的高心,蒋卓臻累的指着前头一片地道:“我哥在这里征了地,准备建一个高尔夫球场,别墅区是度假山庄,这地方都没建好,你千万别乱跑。”
高心看都懒得看她,按照查清的方向直直就往前走,她就不信她走不回去。
蒋卓臻一脸无奈:“我跟你说话你听懂了没?”
高心没答话,走路的节奏越来越快。颇有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
蒋卓臻一身高级定制套装,裹着玲珑高挑的身段,光着脚站在路边眼瞧天都快黑了,咬咬牙,还是努力追上去。
一个跑一个追。
高心的小身板也经不起这折腾,再跑几步从路口转了个弯道,山脚下的马路边也喘气了,蒋卓臻觉得自己活像个女疯子,跑的披头散发,可她平时三天游泳,两天骑马,瑜伽,跳舞都锻炼。
追上去一看,高心跑的脸都白了,鼻子尖儿上都冒汗。
蒋卓臻叹口气把她截住,板着脸道:“你见我说的话没?”
高心冷冷瞪了她一眼,想甩开她继续往前走。
蒋卓臻伸手把她拦住,她比高心个子高不少,抓着高心的手腕道:“别乱跑了,要回去我送你。”
高心试了几次都挣不开,急的喊了几句放开我,蒋卓臻好不容易把她逮住,哪儿敢放了她啊?万一出事儿怎么办?跟她爸爸和她未来后妈也没法交代啊。偏偏越惹高心越反感,蒋卓臻手上一疼,就看见那小妹妹被自己惹急了扒着她胳膊,活像个炸毛的小白猫,把她的手给咬了。
蒋卓臻喊疼,松开了手,手背都给咬红了。
高心得了自由,拔腿就往前去。
蒋卓臻举着胳膊疼的没辙儿,望着那两道特别凶残的牙印子,思量要不要去打狂犬疫苗了。
高心终于是摆脱了讨厌的人,稍微望望不见人追过来,她停下脚步一路又往前走。路是越来越窄,越来越荒,先前还是干净整齐的柏油马路,两边全是漂亮的绿化带,走里面还能听见鸟叫声,可现在高心走的路渐渐坑坑洼洼,路边有草,天色渐渐黑了,没有灯,没有人的路看起来阴森渗人。
她拿着手机,上面指示的方向没错。可是她越走越心里没底。
再走20分钟,太阳的光线更暗一层,高心的手机显示快没电了……路边的树给傍晚的风刮的哗哗作响,暮色四合里,高心在荒郊野外感觉到孤独。
她妈妈要结婚了,而且是闪婚。她在茫然四顾的马路边,望着暗淡无光的天色,脑子里昏昏沉沉想起的是她父亲的脸。她现在谁也不想,特别想她爸爸。如果她不是从小爸爸去世了,哪儿会遭受这样的欺负?她和她妈妈和她爸爸一家三口高高兴兴过日子,她肯定特别孝顺父母,让他们安度晚年。哪儿还轮得到被什么有钱人看不起,当贼防?
23年来,高心第一次觉得自己还不够坚强。她想起6岁的时候,她爸爸下葬那天,她在棺材里看到他的模样,她又很后悔,后悔当时太小了,没有多记住一些和父亲相处的时光。只记得她爸爸教她写字,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这些都太遥远,遥远的她回忆起来都费力。
马路边,高心坐了在了一边,突然就想这样一直坐在这里。
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色暗的只能看清楚道路两边近处的树木。
远远的,蒋卓臻还是那副模样,不紧不慢的跟来了,天太暗,高心看不清她的表情,蒋卓臻拎着双鞋走过来,站在高心旁边把她看了一会儿。
高心把头侧开不理会她,蒋卓臻白衬衣黑色的小西装外套,衬着她成熟漂亮的面孔亦没有生气的神色,说话声音也不大道:“你冷静一点,我知道这个条件很苛刻,也对你是一种不信任和侮辱,我向你道歉。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你要谈什么?”高心冷着脸终于舍得开腔了。
蒋卓臻望着她的模样,慢慢陪她坐在一边,也没了平日精致得体,随意极了坐在杂草边的马路上,黑咕隆里道:“我们不是要逼迫你的意思,只是我们兄妹商量过了,尽量做到两全。我们家也就那么点钱,都是我爸爸辛苦一辈子赚的,我哥现在经营地产,我自己出来做风投。我二妈呢,一言难尽,只能告诉你她人不是很好,和我爸爸分居也有很多年了。她讨好我爸一时,终究难过一世,该分该离我们都支持,但她狮子开口要了20个亿,律师信都寄来了。”
高心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眼睛盯着自己注视的那片野地。
蒋卓臻进一步心平气和跟她解释道:“我们家现在焦头烂额,好多项目的资金都不能断链,我把风投的不少项目硬生生都卖了,就为有个万一,需要赔钱,我也帮我爸爸出一份儿。”顿了顿:“希望你理解,我们家人对父母再婚是支持的,知道我爸不容易,也不是谁都能放弃那么大笔钱去追求爱情,尤其是在他60岁的时候。”
“我妈也不是图你爸的钱去的,别瞧不起人。”高心扭头看了蒋卓臻一样,半黑不黑的天色里,蒋卓臻依然有气定神闲的本事。
蒋卓臻见她肯听进去,终于松口气般道:“谁也不会预先把人想成坏人,可鉴于我二妈的前车之鉴,为了我和我哥还有我弟弟的利益,以及商业考量,我需要跟你签这份合同。但你放心,我们肯定也不会亏待你们母女,就算我父亲以后去世,我们依然会支付赡养费用,这笔钱绝对不会低,但是公司的一分一毫不会跟你们产生联系,这是我们不会让步的。”
“谁要你的钱!你们都留着吧,我也不会签协议。”高心根本在乎钱,这是尊严的问题。谁愿意被人当成贼防?
蒋卓臻一手撩拨着跑散的头发,长手长脚坐在路边,也不愿意再拖泥带水,和盘托出道:“我本来也特别不愿意跟你说这件事,但是想想咱们认识,所以我好心好意跟你慢慢说。我是怕老大太严肃把你吓着了,老三你也知道是什么样。”
高心冷哼一声,说了句谢谢你假好心,她也不傻,想了想比蒋卓臻还直白道:“你还不如说吧,如果不签协议,你要怎么样?”
蒋卓臻竖起手指恍了恍,手背还隐隐发疼,咬的那口大概是肿了,她在暗暗的光线里望着身材单薄,表情倔强的高心坦坦白白道:“不是针对你们母女,在我眼里这是工作一样的流程。我二妈是前车之鉴,家里经不起这个折腾了。我父亲娶你母亲,我们认为是好事情,但是如果这个协议不签,我们觉得这份婚姻起码也不够理智。为了家族着想,我们将反对你妈妈和我爸爸结婚。”说完,皱了皱精致的眉头也挺不情愿道:“不择手段。”
高心听完了,低着头嘴角哼笑一声,看了蒋卓臻一眼,黑天昏地里还能望见她谈生意一般严肃的表情,高心不再理她,拿着手里快没电的手机,沉默着给自己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挂了好久,终于接通,差强人意的信号里,高心强忍着心酸笑着跟母亲问了好,又慢慢开口道:“妈,你跟最近认识的那个蒋叔叔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宋教授的性格一贯文静,声音不大带着些犹豫道:“心心,我这几天也想跟你说说这个事儿……可有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本来想让你今晚回来吃饭,可早上电话你说你加班。”顿了顿很不好意思那样吐露:“你蒋叔叔跟我求婚了……”
高心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可她实在不想哭,咬咬嘴唇笑了道:“那是好事儿啊。”跟着问了的声音也不大:“你确定很想嫁给他吗?”
她拿着电话,没有听见母亲回话,却听见无线电波里传来极细又饱含感情的一声轻嗯,然后是她母亲有些慌张的声音:“妈妈再婚……你会不会不适应?”
“怎么会?只要你喜欢他,他对你好,我高兴还来不及。我现在工作了,又不在家住,老没时间陪你,你有个伴儿多好。”高心鼻子发酸。
宋教授踏实了一般,又跟她说了些注意身体,改日和后爸见一见的话。
高心都答应了,点点头答应的很干脆。她母亲的性格她都了解,既然能做出决定,必然也不容易。再说几句话,电话就没电,挂断了。
夜风凉薄,马路边高心只感觉到冷,又冷又饿,可这些都不重要。她捍卫的东西,都在她心里,高心还是高心。 “这协议你爸知道吗?”
“他不知道,是我们兄妹的主意。但他知道了,我们也是这个意思。”蒋卓臻也感觉到冷,双手抱了膀子神色并不愉悦道:“希望你理解。资金分散对我们将是致命打击,所以我们不能给你们母女继承权利,即使这是合理合法的。”
高心转头看了坐在身边的蒋卓臻一眼。
天光全暗下来之前,她无法抑制某种酸楚,水一样的眸子眼泪不控制的滚下来。她生的虽然清秀漂亮,但人瘦脸小,头发细软不够浓厚,扎起来后显得额头有些高,可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像鹿一般安静漆黑。
蒋卓臻暗暗调整了呼吸,又感觉被什么压住一般逮不上气。她望着面前这个有些瘦小的姑娘,觉得她生的美,又美的很特别,和别人不一样。
高心用手擦了眼泪,提了要求道:“我和你签协议。可你也要答应我,我希望我妈妈嫁的高高兴兴,嫁的风风光光的。像她第一次结婚,嫁给我爸爸那样觉得这是很骄傲的事……我不想她知道你们的勾当,你们也不要跟她说,其余的我会处理。”
“你放心,我答应你。”蒋卓臻没有理由不答应,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高心。
高心没有接,吸吸鼻子止住眼泪,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全黑了。
蒋卓臻当然不认为自己是坏人,但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好人。她向来觉得自己心肠够硬。以至于每次参加各种慈善晚宴,看见视频里残疾的,失学的,死爹妈的,尘肺病的,各类惨的不能再惨的底层人士,她都觉得是天命使然,自然规律。主持人煽情要死的言论里,她走上台去捐款脸庞被灯光照的漂亮,可在那下面,她的身体里,心肝都是硬邦邦的。那不过是她的一次商业活动,为公司博一些名,为了赚更多的利。
可坐在荒郊野外的马路边,陪着身边的人,望着前头黑黝黝的天色,蒋卓臻感觉很不好,她头一次为做了亏心事感到愧疚,又十分想心疼心疼旁边坐着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