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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李涵珍便带着两个徒弟上门来。
开刀所在的屋子大清早便又被用陈醋熏蒸了几遍,为了保险,方青梅昨晚还专门着人用高粱酿泼洗一遍。前几日亲自反复蒸煮过几遍的白衣已经备好,当日还需再用陈醋熏蒸。周寒认真沐浴之后,李涵珍的一位小徒弟又用烈酒帮他反复擦净了左腿。李涵珍所用的刀剪和针线,当日也许用开水蒸煮过才能用。
方青梅本以为这天上午会很难熬,谁知道这么忙忙碌碌,反而眨眼就过去,等一切忙完,周寒在屋子里中间的躺椅上躺好,正是午时正的时辰。
李涵珍瞅瞅天上日头,与徒弟一起用烈酒净了手,又由徒弟服侍着穿上满是醋味的白衣,看看周寒:
“今日天气晴好,又无一丝风,周公子,可见是老天保佑。”
周寒拱拱手:
“有劳先生了。这就开始吧。”
方青梅也穿着煮过的衣裳站在旁边,紧张的情绪忽然袭上心头。她接过李涵珍徒儿端过来的麻沸汤递给周寒,一边小声道:
“周渐梅,昨晚我在后院的小佛堂里,跪在菩萨面前求了很久,让他保佑你一切平安。连我一向不拜佛的人也为你求了,他老人家肯定保佑你的,你放心吧。”
周寒微微一笑,端起碗,仰头喝下那一碗麻沸汤,然后静静靠回到躺椅上。
不出片刻,那双丹凤眼里,一向清明的眼神开始涣散。
李涵珍抬抬手,拿起旁边白布上的剪刀:
“方小姐,你先出去吧。”
方青梅看看周渐梅,点点头,恳切说道:
“李先生,一切拜托您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
可是周寒忽然抬起手臂,左手紧紧拽住她的手。方青梅吃了一惊,想把手拽出来却没成功,看看李涵珍,用左手推推周寒手臂:
“周渐梅,你松手啊。”
周寒目光转向她,左手仍仅仅握着方青梅右手,本来渐渐涣散的目光,此时却明亮的出奇:
“……方青梅?”
方青梅手心被他攥的微微出汗,当着李涵珍的面,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声道:
“是我。你松开手啊,我要出去了。”
周寒的手略微一松。
方青梅赶忙要抽手,却听周寒目光又涣散下去,却仍盯着她,口中模模糊糊说道:
“……他们不明白我……我不在意……可是我希望你……你能明白我的心……”
“……”
方青梅愣了一愣。
周寒的手却在此时松开,向着躺椅扶手垂了下去。李涵珍在旁催促:
“方小姐,麻沸汤起效了,我得下刀了。”
方青梅赶忙应一声,匆匆走出门去,心却忽然开始“砰砰”跳着,不能自已的紧张起来。
她站在屋子外头,耳边听着房中刀剪相撞的声音,和李涵珍轻声吩咐徒弟的声音,和周寒刚才那模糊的嘟囔。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
周渐梅想要她明白他的心,是想要她明白,他此刻所忍耐的痛苦、所作出的牺牲,都是为了曾经的抱负,曾经的信念吗?直到开刀的这一刻,他仍想要她理解,他要忍受这些,并非是不可理喻吗?
方青梅又想起周寒那天晚上冷笑着说出的话:你能够为了陈凤章将来能够一展抱负,甘愿嫁人为他铺路,却偏偏不能理解,我也有自己的志向抱负吗?
所以,他方才的话应该是想要她明白,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志向抱负……吧?
正紧张的惴惴不能安稳,小海从旁边过来,站到方青梅身边:
“少夫人,忙了这好几天了,你去后院歇歇吧。”
等在门口的其他人不多,不过周小海何管家,还有几个伺候的丫头。一向关心周寒的周管家因为太过担心,实在不敢守在这里,所以反而不在。
方青梅回头看看,连微笑也有些勉强:
“我还是在这里等吧。”
小海抿抿嘴,又低声道:
“少爷今日一早嘱咐我了,说李先生开刀的时候,让我一定请你去后院先歇着。少爷让我告诉您一句话,您在这也帮不上忙,去吃了晌午饭睡一觉,回来再看的时候,他也就好了。”
方青梅听了笑笑:
“这个周渐梅,还说要让我明白他,他却不了解我。小海,我吃不下饭。这会儿我哪也不会的,就在这等着。”
小海不好再劝,只好点点头,到书房给方青梅抬了把椅子,才又闪到一旁。
时间似煎熬,方青梅等的渐渐心里有些慌。
那次她去看李涵珍开刀为那个少年接断了的臂骨,总共也不过两三刻钟功夫,如今她从屋子里出来,却已经快小半个时辰。她越想越有些坐不住,起身在房门前来回踱着步,又过约莫半柱香时辰,李涵珍的徒弟里那个年纪大些的一身是血,匆匆从屋里跑出来,看看站在外头的方青梅、周小海、何管家等人:
“这里哪位能进来帮个忙?”
顿了顿又焦急道:
“我师弟年纪太小,有些撑不住晕过去了,还得有个人来帮着师傅!手脚利落些的!”
小海接着就站出来:
“我去吧!”
却被方青梅拦住,神色毫无转圜余地:
“我来。”
那位大徒弟先是皱皱眉,随即点头:
“也好。您毕竟是见识过一次的了。只是周公子流血有些多,您千万稳住,不要怕。”
说完指挥着小海进去,将那位脸色惨白半晕的小徒弟架出去,然后指点方青梅到一旁的铜盆里净手:
“方小姐,先用烈酒净手吧。”
方青梅一进屋便看到周寒左腿大腿处两三寸的刀口,一片血肉模糊里,铮铮可见皮肉下头的白骨,顿时先白了脸。她强稳住心神,穿好蒸煮过的白衣又净过手,走回躺椅边时才发现,周寒竟然是醒着的!
他双手扣着躺椅扶手,面色苍白眉头紧扣,额头青筋暴起,口中咬着一块湿布,白布上隐隐洇出血痕。可是看到方青梅苍白震惊的脸色,却轻轻点头,口中含糊道:
“……不要怕。”
方青梅眼中的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将泪水迅速在手臂上一蹭,强做镇定,忍住哽咽问李涵珍:
“李先生,我做什么?”
李涵珍白布罩住口鼻,头也不抬道:
“用那边干净的白布,把腿上的血迹擦净。”
半个时辰多过去,李涵珍终于将周寒大腿上的刀口缝住,嘱咐徒弟用烈酒擦过伤口周围,又用软布包好,然后松一口气:
“好了。”
周寒此时已经半昏过去,却被强行唤醒:
“周公子,这时候不能睡过去。”
周寒勉强睁开眼,看看方青梅,方青梅身上白衣早被血迹染透,眼中泪被强逼回去,声音却哽咽的厉害:
“周渐梅……做好了。”
周寒此时已经没有动的力气,对着方青梅费力的眨眨眼。周小海、何管家等人这时候进来,由李涵珍指挥着将周寒连带躺椅直接抬回书房。方青梅看着几人小心翼翼抬着周寒往外走,两腿一软差点摔到地上,幸而旁边赶过来的长寿将她一把扶住: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力气用尽了。”方青梅靠着长寿勉强站住,抬抬嘴角,“长寿,扶我出去坐坐。”
等周寒醒过来之后,已经快到黄昏。
左腿仍是锥心的疼,疼到让他恨不能再昏睡过去。书房里余晖和暖,他身上覆着薄薄的被子,旁边桌上搁着两个汤碗,还趴着再打瞌睡的方青梅。
这场景似曾相识。
周寒不由的想起当日他在扬州被父亲痛打一顿之后,在周家扬州的别院里醒来的时候,眼前依稀也是这样一副场景。
那时他醒来,看到方青梅坐在房中窗下,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如今他却清晰的明白,她就在这房中离他不远的地方守着他,挂念着他,不管这挂念是出自何种心情,何种情形,终归她是在他的身边。
想到这里,周寒忍不住抬抬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用喑哑的声音轻轻唤道:
“……方青梅。”
方青梅一个激灵抬起头,看到周寒顿时满面惊喜:
“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疼的厉害。”周寒抬抬嘴角,“我有些口渴……你帮我倒杯水吧。”
方青梅赶忙提壶倒水,端着茶碗,小心翼翼递到周寒嘴边。
周寒却先抬眼看她,丹凤眼和长眉微微一扬,唇角一抬又扯出一抹轻笑,然后才又低下头,就着方青梅手中喝了几口水。
“你觉得身上热冷不冷?”方青梅喂完水放下茶碗,又小心翼翼坐回周寒身边,“李先生说,若你不发热,过了今晚便会一日好起一日了。”
“不觉得冷。”周寒说完,轻轻闭眼,“就是身上乏得很,一点力气也没有。”
“流了那么多血,肯定会虚弱,”方青梅轻声道,“别着急,慢慢将养一阵子就好了。”
说完她终归是不放心,迟疑一下,还是用手背轻触周寒额头,然后轻轻吁出一口气:
“确实没有发热。这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