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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初升,上京城中的各色摊贩已经散去,热闹了一天的街巷逐渐变得安宁。然而城南的一座府邸前,却明灯高悬,车马喧嚣。
“郡主,您总算回来了!听说您在战场受了重伤,现在可还能走动?”一名头发花白的仆妇带着众多仆人涌至马车前,才见叶姿探出身来,便急切搀扶,唯恐她有所闪失。
叶姿乍被围着嘘寒问暖,也不知这些人到底是谁,只得淡淡笑着应对道:“不碍事,可以自己走。”
那年长的仆妇焦急道:“那就好,急死老奴了!公子是不是跟您一同回来了?”
叶姿点头,迅疾吩咐她们准备软轿,仆人虽应声而去,但余下的人皆面带疑惑。此时叶姿将那车门打开,回头低声道:“凤羽,你到家了。”
马车内,脸色苍白的凤羽闭目躺着,身上盖有绣锦薄毯,听得她的声音,才缓缓睁开眼,却是眼神迷茫,好似坠入云间。
车旁的仆人们不由屏息噤声,唯有那年长仆妇双眼泛泪,捂住嘴呜咽道:“公子……您还记得老奴吗?”
他蹙着眉,凝视仆妇许久,哑声道:“福婶……”
福婶含着泪连连点头,此时家丁已抬着软轿飞奔而来。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凤羽抬下马车送入王府,福婶紧跟叶姿身边,见凤羽如此模样,忍不住哽咽道:“郡主,公子怎么会病成这样?”
叶姿皱眉道:“一言难尽。等会儿太医会来替他治伤,叫人在门口候着,不要耽搁了时间。”
福婶连忙答应。这一群人簇拥着叶姿与凤羽进入府邸,进得大门后有侍女挑灯引路,家丁抬着软轿一路疾行,凤羽吃力地睁开眼,却只能望见昏黄天际,以及远处重重树影。
一张张陌生的脸容次第出现,他们神色或诧异或惊喜,口中都热切地喊着“公子回府了”,但他却一个都不认得。
斜前方,一袭红衫的叶姿走得匆忙,他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涩。
叶姿似乎感到了什么,犹豫着回过头看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低声说了一句,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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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浓重,府中犹在忙碌,大门口还有家丁焦急等候。
不多时,四名轿夫抬着一乘青顶轿子自远处急速行来,才到门前,等候已久的家丁便上前相迎。轿子落地,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探身而出,随着那几名家丁快步走进大门。
这府邸建筑比寻常人家更为高大深幽,明廊通脊,气宇轩昂。中轴线左右各有甬道支伸,其间古树参天,曲廊亭榭,更有清流穿石而过,潺潺不绝。老者在家丁的带引之下沿青石小道一径朝内,眼见前方便是假山,道路忽而往北一折,斜斜隐入幽远林间。
“前面就到了。”家丁躬身做了个延请的手势,带着老者转过嶙峋假山,果然有庭院偏于一隅,灯火正淡淡逸出。
老者颔首,才刚走近庭院门前,便听里面有妇人喜道:“郡主,太医到了!”
话音才落,头发花白的仆妇便打开房门,急切示意老者进去。那老者进门口便行礼,低头直趋几步,听得屋内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太医快进来!”
太医闻声才敢抬头,面前是绘有巨幅山水的屏风。透过屏风缝隙,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忽而环佩清悦,有一女子快步走出。赤红箭袖墨黑长裙,乌发高挽如云,两鬓间有碧玉珠串垂曳而下,长及肩头。周身雍容华美,但神情中不免流露出疲惫之意。
太医躬身作揖:“郡主,老臣奉圣上之命前来为凤羽公子诊治。”
“有劳。”叶姿看这太医年纪颇大,言行有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即领着他来到内室。明烛高照,室内燃着炭炉,但床榻上的凤羽依旧脸色苍白。
“凤羽,凤羽!”叶姿站在床边叫了几声,他才睁开了眼。太医微微一蹙眉,向叶姿询问起受伤原因,叶姿早已想好应对答案,故此很平静地道:“遇到刺客,用特殊的武器灼伤了凤羽。”
“伤在何处?”
“肩上。”
太医点头,抬手便要去揭开凤羽身上的被子,忽又回头道:“郡主,老臣要查看公子的伤势了。”
叶姿一愣,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躺在床上的凤羽却已吃力地望着她,哑声道:“你先出去。”
“……我们是姐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叶姿讪讪抛下一句,扭头走出内室。堂屋中的仆妇侍女们以为已有了消息,忙上前打探,叶姿无奈地挥手将她们屏退。
她独在屋中踟蹰,等了许久,那太医才从内室出来,双眉紧锁。叶姿迅疾问道:“怎么样?”
太医拱手道:“老臣未曾见过这样的伤口,似是被极热的利刃刺穿一般。公子本就身体虚弱,经此重创,能坚持回到京城已经不易。”
“是,他的伤口一直不肯愈合,每日都发着低热。”叶姿着急道,“你可有什么药物能用?”
“暂且一试吧。”太医说罢,打开随身携带的木箱,取出纸笔写好方子交给了叶姿。只见上面弯弯曲曲写了几行既像符号又像图形的“文字”,叶姿竟是一个都认不出。她这才意识到太医书写的必定是北辽文字,正想交给下人,却听太医道:“老臣斗胆请郡主赐一味药。”
“赐药?”叶姿不明所以,“我这里哪有什么药?”
太医躬身道:“上面写的第一味药,请郡主断下一缕青丝,交予下人与其他药物一并调制药膏,再为公子敷用。”
叶姿先是一惊,继而只觉荒唐:“你竟要我剪下头发去熬制药膏?那能有什么用?!”
太医倒是一愣,忙道:“郡主与公子有血脉之亲,用您的青丝最为可靠。除此之外还有几味良药,譬如冻蚕粉,再加上我北辽特有的曲麻籽,配上热油煎熬,效果最好……”
“热油?!冻蚕粉又是什么东西?”叶姿感觉头皮发麻,开始严重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太医还是巫师。
“冻蚕粉乃是取冰冻泥土下掘出的天蚕,将之碾磨成粉末……”太医认认真真加以解释,叶姿惊愕道:“凤羽本就伤口感染,弄这些东西入药,岂不是要他的命?!”
“郡主息怒!”太医急忙解释道,“这些都是古方记载,行军作战时如有创伤也如此治疗,郡主应该不会陌生。”
“反正我信不过!”叶姿斩钉截铁说罢,忽地打开大门,朝着正在檐下的仆妇们道,“再去请几个好的大夫来!”
仆妇们见她连太医的话都不听,纷纷劝说:“郡主,太医说的这些可都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好药材!”“是啊,您先前在军营时不也用过?”
叶姿脸上一热,不禁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能治伤?”
却在此时,自假山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原本幽静的小径尽头忽有火把晃动,紧接着便听脚步声错落,有人正朝着这边疾步而来。
院门口的杂役远远望见那群人,慌忙跪下叫道:“王爷!”
叶姿闻声一怔,仆妇们却反应敏捷,迅速迎至院门前,太医亦小步紧随,唯独留了她一人孤零零站在台阶上。檐下灯笼被夜风吹得晃动不已,扑朔的光影间,一群腰挎刀剑的男子很快涌进小院。
她虽是站在高处,但不知为何,却觉得无形的重压与严酷的寒冷挟卷而来。
尤其是那个身披墨黑斗篷的人。
胡须虬结,浓眉如刀,深凹的双目如疾电般往她脸上一扫,叶姿便觉心惊胆战。
“凤羽呢?”他声音沙哑而低沉,语调下抑,寻常的询问也似是含着斥责。
仆妇忙道:“公子受了伤,在屋内躺着休息。方才皇上派太医过来了……”
“太医?”北胤王微微扬起下颔,太医急忙上前拜见:“北胤王,凤羽公子伤得不轻,但若能依照微臣的方子,应该可以有所好转。”
“那就去。”北胤王一抬手,太医忙又转身低声朝着叶姿道:“郡主,那个方子……”
叶姿从见到北胤王至今一直感觉自己好似躲在阴影里的小兽,如今被太医一喊,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太医眼瞅着她还紧攥药方不肯松手,以为她始终不愿相信,只得道:“郡主若是不信任微臣,微臣也实在拿不出其他更好的药方了……”
“我……”叶姿还未及说出一句话,北胤王已踏上一步,沉声道:“郡主怎么不信太医了?”
太医尴尬道:“郡主听闻微臣要用舒金膏,似乎对那些药材有些不放心。”
“有何不放心的地方?!行军作战常用的药物,还能有错?!”北胤王一皱眉,斥道,“速去调制!”说罢,径直上前,大步流星地走过了叶姿身边。太医这才敢从叶姿手中取回药方,才刚交给下人,北胤王又在屋内喝道:“太医莫要走,我还有事要问!”
“是。”太医弯腰进屋。叶姿怔怔地站了片刻,见台阶下众黑衣男子面目冷峻,忙转身跟在太医身后又回到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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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胤王解下斗篷扔到屏风边的桌上,略微站了站,这才走到了内室。他本是每一步都落地有力,但走到离床榻数尺远的地方,却忽地停了下来。
时明时暗的烛火下,床前帘幔间落下重重暗影,凤羽闭着双目,呼吸轻微。
床上的这个少年面容憔悴,与铁塔般的北胤王相形之下,更显清瘦。
北胤王眉间紧蹙,盯着凤羽看了许久,才又大步走到床边,略顿了顿,叫道:“凤羽。”
凤羽闭着眼,像是完全没有听到。
“凤羽!”他又提高了几分声音,微微俯身。然而少年依旧沉睡。
烛火摇晃了几下,北胤王脸上流露出不悦之色,转身朝着屏风方向道:“太医,凤羽怎么不醒来?”
太医一怔,步入内室朝着凤羽张望了几眼:“微臣之前替公子查看伤口时,他还醒着的。”
“那为何我唤了两声他都不睁眼?!”北胤王浓眉一扬,目光生寒。太医吓得急忙上前试探凤羽气息,战战兢兢道:“公子呼吸并不沉重,应该没有大碍……”
“他的腿到底怎么样了?”北胤王瞪着他道。
“腿?”太医愣了愣。
“休要装糊涂!若不是太子传信于我,说凤羽废了双腿,我又怎会自边疆不舍昼夜赶回上京?!”北胤王怒道。
太医叫起冤来:“圣上派遣微臣来王府时,只说凤羽公子遭人袭击而受伤,并不曾说双腿残疾。故此微臣方才也只是检查了他肩上的伤处,实在不知公子另有问题……”
“少罗嗦!”北胤王不耐烦地将他推开,转身便将凤羽身上的锦被掀了开来。叶姿本来始终站在屏风畔,如今眼见北胤王这样做,急忙快步走上前去。
凤羽还是紧闭着双目,似乎连呼吸都难以察觉了。
他的双足显露在外,叶姿还是第一次看到。脚趾微屈无力,虽无残缺,但明显不如常人健康。
北胤王的呼吸变得沉重,忽然间扯住凤羽的长裤,猛地往上一撩。叶姿不禁惊出声来,凤羽的双腿就这样暴露在她面前。
——苍白,瘦弱。小腿至双膝有旧伤痕迹,膝盖处尤其明显。
叶姿心里砰砰直跳,她明白了为何当初在戈壁废营中,凤羽会异常坚决地阻止她碰触其双腿。如今她不忍细看,默默地扭过脸去。
北胤王的手掌却渐渐攥紧,他始终盯着凤羽的双腿,眼里透出寒冷的光。太医见了此景,不敢多话,正想往后退避,却忽觉肩头一紧,已被北胤王狠狠抓住。
“你说,他的腿怎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