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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群臣互相以眼神交流,靖王则站立一旁,神色自若。
隆庆帝双眉一轩,昨夜北胤王匆匆回府说要再度询问凤羽,此后却再无消息传来,他早已估量出大概。以北胤王的性格,若是凤羽说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怕这猛将即便是硬闯,也要进得宫来禀明一切,这样才好阻止今日的和谈。
故此隆庆帝其实在上朝之前已经笃定了心神,此时见他跪拜不起,也并无意外,只是颔首道:“朕深知爱卿丧子之痛,也明晓爱卿见到凤羽伤残后的悲痛之情。但是听太子说过,依照朔方靖王的说法,凤羽乃是自己不慎摔伤。靖王,你说可对?”
靖王深揖道:“小王不敢说谎,王爷若是不信,可唤凤羽前来当面对质。”
北胤王抬头怒视于他:“他离开北辽时没病没灾,怎地去了朔方就体弱多病?摔上一跤最多断了骨头,又怎会过了那么多年连站都站不起了?”他又望向隆庆帝,高声道,“圣上,臣请求传唤昨天去王府的太医进殿,让他说说看到的景象!”
本来还和颜悦色的隆庆帝沉下脸,叫内侍去传唤太医。不多时,那须发苍苍的太医战战兢兢地进了大殿,跪在北胤王身后不敢抬头。
“胡太医,你昨日去给凤羽公子治伤,可曾看出他双腿的毛病?”隆庆帝端正了身子问道。
太医双手伏地,紧张道:“启禀圣上,凤羽公子应该是断骨后生长得不好,未曾归复原位导致的。但因昨日公子不喜言语,臣也没能多问。”
隆庆帝颔首:“以你之见,他的腿是否因摔伤而成了这样?”
太医微微抬头,不由自主地瞥了北胤王一眼,随即道:“若是年幼时摔得厉害,伤了经脉,再加腿骨错位,也是极有可能的。”
北胤王一震,按捺不住怒火,叱道:“胡说八道!昨天你分明说除非从高处掉下才会伤成这样,怎么今天又变了口气?!”
太医急忙伏在地上:“王爷息怒,幼童腿骨柔弱,摔倒时要是撞到硬物也会造成终生伤残……”
北胤王脸色发青,靖王立即抢上一步,横在他身前,朝着隆庆帝道:“陛下,当时正值腊月,朔方天寒地冻,凤羽那院子门前恰有堆积的砖石,加之结了厚厚一层冰,故此确实摔得厉害。当然,此事与我朔方宫中照顾不周也有关联,小王愿意代替皇兄向北胤王认错,北胤王想要什么赔偿,只要小王能承担的,绝不推脱。”
“赔偿?”北胤王怒极反笑,“李衍,你觉得本王会在乎什么赔偿?我要的是完完整整的儿子,而不是现在这样一辈子不能站起来走路的病人!”
靖王叹道:“王爷的心情我怎会不理解?但事已至此,除了加以赔偿又有何方法补救?正如当年我朝福王世子来到朔方后不幸亡故,先皇也十分伤心,但人终已去,再也无法挽回。”
“你们分明是有意弄残了我的儿子,现在还装什么委屈?!”北胤王怫然,转而向隆庆帝道,“圣上还未与他们签下和约,我北辽大军亦还在前方……”
“北胤王!”隆庆帝打断了他的话,“金殿之上,说话要有依据!你又拿不出确切证据说是朔方害了凤羽,叫朕怎能轻信猜测?”
北胤王冷笑道:“当年福王世子送到我国后不出一年便病故,凤羽也是在此之后断了双腿,这难道不是证据?”
靖王依旧恭恭敬敬:“那只是巧合而已,再者说,若是我们残害凤羽,又怎会将他送回北辽?难道就不怕事情败露,反而引发更大的争端?其实福王在其世子去世后不久便犯了妄图谋反之罪,全家上下几百口人死伤殆尽,已经无从问起了。”
“你这是告诉我成了无头案子找不到证据了?!”北胤王瞪着他还待追问,隆庆帝忽沉声道,“北胤王,靖王说的也不无道理,此事已经过去十年,现在再追究已没了意义。两国交战至今死伤成千上万,凤羽若一直跟在你身边行军作战也未必能安然无恙。现在凤举已为国捐躯,朕可册封凤羽为世子,这样一来他虽已残疾,但日后成家立业,所生子嗣也可继承官爵,你大可安心了!”
金殿之上除了靖王等朔方使臣外,北辽群臣皆大感意外。北胤王更是张了张嘴,震惊、辛酸等各种情绪纠结于心中,一时间竟难以发声。
却有老臣颤巍巍拱手道:“圣上,萧凤羽并非北胤王妃所生,且又废了双腿,圣上虽宅心仁厚,但此时册封他为世子似乎不妥……”
“北胤王除凤羽外已无其他子嗣,朕这样做有何不妥?!”隆庆帝提高了声音,众臣察言观色,见皇帝有意如此决定,立即接二连三上前,或是力证此举完全合情合理,或是颂扬君王体恤臣子。那老臣被身边的大臣偷偷拉得后退,自知失言,只得隐忍不语。
北胤王虽知皇帝是要以这一决定来平息此事,但却不知如何回绝,更不知如果自己再三抗旨,会给凤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痛苦之际,不禁望向始终沉默的太子。却见耶律臻静立不语,难以看出他对此事到底是何态度。
此时隆庆帝亦侧过脸问道:“臻儿,你觉得如何?”
耶律臻这才行礼道:“父皇这样决定,是对北胤王和凤羽最好的补偿了。”
靖王顺势作揖:“陛下,小王愿意今后每年再献上朔方名贵人参,以表对于凤羽受伤之歉意。口说无凭,可写进和约作为依据。”
隆庆帝点头,袍袖一扬,内侍随即送上笔墨纸砚与白玉国玺。靖王踏上几步,叩拜行礼,伸手接过狼毫之笔,素白宣纸舒然在眼前展开,落笔之前,他眼角余光一扫,望向北胤王。
北胤王绷紧了双拳,身子挺直如柱,竟不再发一言。
隆庆帝蹙眉道:“北胤王,朕刚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为何还僵立不语?莫非不愿意?”
北胤王牙关紧咬,缓缓弯下腰,重重叩头,撞得一声闷响。
“臣领旨,谢圣上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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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毫笔尖一勾一划,白玉印玺端正落下,两国和约便成了定局。
鼓乐齐鸣,群臣恭贺,崇光殿内和煦如春。北胤王站立一侧,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熬了许久,终于待得隆庆帝退朝,靖王等人则被邀请共赴宴席。北胤王本也在出席之列,但他却以凤羽在家还需要人照看为由,推辞了赴宴机会。
隆庆帝知他心中还是不快,便也没有强行要求,于是众臣赴宴的赴宴回衙的回衙,不多时便各自离开。北胤王跨出大殿时,凡是走过他身边的文武官员们或真或假地都来道喜。
他却依旧脸色铁青,装不出丝毫愉悦。
眼见耶律臻与太傅一前一后步下长阶,他疾走追至两人身后,道:“太子殿下。”
耶律臻停步回头,眼神还是平静。“北胤王有何事?”
他心中有许多话堵着,挣了半天,才道:“殿下昨天说的事,就这样算了?”
耶律臻微微一怔,朝太傅瞥了一眼,太傅悄无声息地远离了此地。空旷的长阶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昨日之事?”耶律臻竟好似忘记了,过了片刻道,“而今父皇与靖王已签下和约,再说之前的事情又有何用?”
“殿下分明也不想就这样放过朔方,怎就一声不吭地隐忍了下来?”
“昨夜我与你在父皇面前说定了,只要凤羽开口指认,一切还可改变。但后来你传信于我,说凤羽还是固执已见,事已至此,难道叫我今日还去当面顶撞父皇?”
“……”北胤王无法反驳,但觉窒闷无比,忍不住骂道,“可恨那太医也满口胡言!”
耶律臻瞥他一眼,冷冷道:“王爷难道还看不出,父皇心意已决?”
北胤王愣了愣,耶律臻以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微微侧过脸,似是看着远处,装作不经意地道:“昨夜你我离去后,胡太医便被急宣觐见。”
北胤王心一凉,耶律臻喟然:“如果凤羽能说出些什么来,兴许还能有挽回的机会,可惜……”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北胤王,随即又拱手道,“本宫还要赶赴宴席,失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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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胤王回到王府时已是临近中午,进得大门一路不停,途中凡有侍女家仆行礼问候他都无暇回应,直如疾风般来到凤羽所住院落中,挥手斥退所有下人后,径直大步进了房间。
凤羽已倚坐在床,听得他进来,也未曾抬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摆在被上的一册书籍。
北胤王站定在屏风边,此时才算是第一次在日光下看清了这个久别十年的儿子。虽在昨夜已发生争执,但望着那看似陌生,却犹带着几分熟稔的眉目,心中还是异样。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凤羽,道:“圣上已与朔方正式议和。”
凤羽低着眉眼,视线落在书上。淡淡的日光拂过他脸庞,但他身上却似乎有一种由骨髓深处慢慢渗透出的寒意,能让四周蔓延成冰。
北胤王见他还是不言不语,不禁又踏上一步,迫至离床榻不远的地方,加重语气道:“你可知道意味着什么?”
他缓缓抬起眼,眸底倏忽间墨色一凝,冷冷道:“休战而已,又算什么大事?”
“休战而已!”北胤王嘴角抽动,“看来你一心想着休战,竟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忘记了!”
“我的身份?”他一哂,全然不屑。
“成千上万的将士血战多年,终于把朔方逼得走投无路,只要再下一成功夫,就能彻底击败他们!现在却跟他们议和,议和!你还有什么心思坐在这里安安稳稳看书?!还有什么脸面说一声不过休战而已?!”北胤王怒道,“不要忘记你归根到底还是北辽人!”
随着他的神色越来越严厉,凤羽的眼神亦越来越冷。
“因为我是北辽人,所以就应千方百计阻止休战?”他攥着书册,盯着北胤王风尘满面的脸容,“你做不到的事情,就应该由我去做?皇帝执意要休战,你无法反驳,便回来朝着我发怒?我除了出生在北辽,又与这个国家有多少关系?十年前你们把我送去朔方的时候,告诉我,我承担了至高无上的的重任,是北辽的英雄。然后呢?”
北胤王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哑声道:“什么然后?”
凤羽僵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北胤王,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眼神空洞苍凉,似是埋葬了重重悲戚,又似是焚尽了一切念想。
“所以我叫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说?!”北胤王被他这种眼神望着,竟好似被毒蛇盯着一般,打心底深处泛出一阵冰凉。他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前一把揪住凤羽的衣襟,双目赤红,牙关紧咬,“叫你说实话你却不说,现在又拿这种眼神盯着我,你是要让我生生恨死,这样才遂了你的意吗?!”
凤羽的肩上一阵钻心疼痛,但他却还是用那种似乎可以窥到人心底的目光盯着面前的人。
他没有挣脱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盯着北胤王,许久才道:“为什么要将我接回来?”
北胤王沉重地喘息着,虬须颤抖。“你说什么?”
“我说,为什么要将我接回来?”他眼如死灰,唇边却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我从来没有指望过回来,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北辽人。”
北胤王铁掌骤然扬起,“啪”的一声,重重落在凤羽脸颊。
这一掌力道极猛,竟将本就坐得艰难的凤羽打得撞在床栏,幸好如此,他才未跌下床去。
肩上才刚刚愈合的伤口经此撞击,顿时绽裂,他甚至能感觉有鲜血正在渗出。但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死死地抓住床沿,极力抑制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北胤王大口喘息着,手掌还在空中,过了好久才缓缓收回。看着伏在床榻之上的凤羽,他五脏如焚,却只抛出一句:“废物!”
随后,紧攥着已经麻木的手掌,离开了这个让他难以忍受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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