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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以慰伤章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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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重重地摔上了。

    凤羽伏在床沿,肩上伤处的血果然慢慢渗透了出来。

    他睁着眼,看几缕阳光穿过窗缝,如金线般铺落于青石地面,冷得像冰。

    记忆里,也曾挨过父王的打。似乎是某个冬季的节日,福婶蒸了大锅大锅的羊肉,每个人都闻着说好香好香。唯独他,闻见那味道就觉得恶心,任凭下人们怎么哄,他也不肯吃一口。

    “小弟,你看我也在吃,你为什么不喜欢羊肉?”姐姐端着碗在后面追着他,他原本是不愿吃,见姐姐来了,凭着小孩子的心性有意要引人关注,便跑得越发快。一边跑,还一边喊:“不要吃,不要吃,腥死了!”

    喊得正欢,一头撞在闻声而来的父王腰间,惊得他蹬蹬倒退,顿时不敢言语。

    “为什么闹个不停?”父王瞪着眼睛呵斥众人。福婶急忙奔来请求恕罪,父王却一眼望见姐姐手里的碗,夺了过来。

    “凤羽,是不是又不肯吃肉?”

    他低着头,小声道:“我,我不喜欢那味道……”

    “吃!”父王不像其他人那样会劝解,直接将大碗的羊肉端到他嘴边。一股强烈的膻味冲进鼻子,冲得他脸色发白。

    “我不想吃!”他几乎要往后逃了,却被父王铁钳般的手紧紧抓住,一块羊肉径直被塞进了他的嘴巴。他尖叫着挣扎,带着哭声喊:“求你,我不想吃……”

    “北辽的男女,没有人不吃羊肉!”父王斩钉截铁,扳着他的下颔,不准他将肉吐掉。但凤羽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拼命咬住牙关,死也不肯将肉咽下。

    父王发怒了,扬起巴掌:“吃下去!”

    姐姐惊得在一边叫:“小弟,不要犯傻了!”

    他却流着泪,还是不愿咽下。

    于是那一巴掌就像今天一样,打得既狠且重,直接将幼小的他打得栽倒在地,额头撞得发青。

    那一整天,作为惩罚,父王不准任何人给他吃喝。半夜的时候,躲在被窝里默默流泪的他却听到窗外有人喊他。他哆哆嗦嗦开了一条缝,有人递来一个碟子。

    温热的,散发着香味的,装着油饼的碟子。

    月光下,姐姐趴在窗口,小声道:“吃吧。”

    本已拭干的眼泪又簌簌而落,姐姐伸手为他轻轻擦去,碰到了他挨打的脸颊。

    “还痛吗?”她小心翼翼地抚着,问道。

    他哽咽着摇摇头。

    姐姐伤心地看着他,道:“以后不要在父王面前犯倔,为什么不肯认输呢?”

    他不吭声,垂着眼帘,睫毛上还沾着星星般的泪珠。姐姐抿唇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其实,父王是希望凤羽可以变成一个勇猛的大将军啊。大将军都是生吃羊肉牛肉的呢!”

    “那我永远也不要做大将军。”他忽而道。

    “哼,没有志气的家伙!”姐姐屈起手指敲了敲窗棂,“我们北辽的男子汉,以后可都要上阵打仗,你这样胆小,长大了怎么办?”

    他怔怔站着,说不出话。

    姐姐虽是半开玩笑似的吓唬他,但小小的凤羽却将此话放在了心里。

    次日一早,他还心惊胆战地想着如何面对父王,福婶却告诉他,王爷早早地就出了门赶往军营,也许要很久才能回来了。

    ——身为大将军的父王,时常都要听从皇帝的命令去往极远的地方打仗。这是凤羽从小便知道的事情。

    其实父王难得在家的日子里,也很少与他说话,更多的是教世子练剑舞枪。世子的母亲也很早便去世,但兄长与弟弟之间,却并没有多少温情。

    世子甚至不愿正眼看他,也不喜欢凤盈经常来找他。他自知正院的人都拿异样的目光看待自己,便也极少离开自己的小院。他不知道为什么父王一直不喜欢自己,只知道要尽量地少说话,以免引来更多的白眼。

    漫长的等待总是让时间流逝更不易察觉,也总是能消磨人心头的小小怨恨。他没了脾气,终于等回了父王,也就是那一天,父王头一次将目光长久地落在他的脸上,并慈祥地抚摸了他的头顶。

    “送你去朔方,好吗?”

    他似乎听福婶说到过朔方,但他不知道除了北辽之外,世上还有哪些地方,更不知朔方究竟在哪个方向。他怕独自远离,便小心翼翼地问父王,姐姐是否也去。

    答案是肯定的。

    于是他安了心。

    于是即便那些天里福婶时常红着眼替他准备行装,他也并未很是担忧。“姐姐会陪我一起去的。”他扬起脸正告福婶,叫她不要哭哭啼啼,“朔方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是吗?”

    福婶忍着眼泪点点头:“公子,要记得回来啊。”

    “好。”他笑盈盈地勾住她粗糙的手指,“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给你带好东西吃。”

    ……直到出发的那一天清晨,他还做着梦,梦里的他长大成人,与姐姐一同穿着蓝色猎袍,骑着骏马背着弓箭,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纵横。

    然后……然后的生活,便是一跤跌到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辞别的那一天清晨,马车徐徐往前,姐姐本想跟着一起出发,却被人紧紧拉住,不得前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夺过下人手中的包裹,拼命冲出人群,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飞奔。

    “小弟,小弟!”姐姐在风中嘶声叫喊。

    他惊恐不已,从车窗中探出身子,朝着后面大喊。与他同坐于车内的使臣抓住他的肩膀,生怕他跳窗逃跑。姐姐的身影越来越渺小,她的喊声还在风中飘扬,但马车却越行越快,终于飞驰起来。

    雾霭苍茫,原野荒芜,那个红衣身影,最终化为了小小的一点,消失在视线尽头。

    “我要回家!”他抓住车窗,望着空空荡荡的旷野,哭了出来。

    ******

    午间用饭的时候,叶姿来到厅堂,却只见侍女们忙碌,并无北胤王的身影。她原本还想着如何面对,如今见他不在,倒也有些意外。

    侍女们只说王爷回来后去了凤羽院中,随后又独自出门,未曾交待其他。

    叶姿正纳罕,有下人喜滋滋地上前道:“郡主可听说了大喜讯?”

    “喜讯?”她一怔。

    “小的刚刚在街上听宫内出来采办的内侍说,朔方国的靖王已经在大殿上签下停战盟约,以后咱们再也不用跟他们打仗了。”

    侍女们窃窃私语,面带喜色,叶姿却并没有他们那样欢乐,或许是未曾经历多年战争,无法真切体会吧。

    那人见她神色淡然,不由道:“对了,还有另一件大事,郡主听了一定更高兴!听说皇上下了口谕,封凤羽公子为世子,等他伤好之后就可以进宫受封了!”

    “受封世子?!”叶姿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旁边侍女忙道:“说不定王爷刚才回来就是去告诉公子这个好消息。”

    “是吗……”叶姿还是感觉疑惑萦绕不已,侍女们急忙端酒捧杯,请她入座用饭。叶姿推脱自己头痛不能饮酒,侍女才将散发着呛人味道的烈酒端了开去。叶姿见桌上摆着金边白瓷大盘大碗,里面尽是各种肉块,不禁又是一阵发晕。勉强吃了一些还带着膻味的肉干,叶姿起身借口要去看望凤羽,便匆匆离去。

    来到小院,却见福婶与另外两个仆妇站在门外,其中一人手中还捧着装饭的木盒。

    “怎么不进去?”她站在院门口,远远问道。

    福婶闻声回头,见是郡主来了,急忙上前行礼,不安道:“公子在房里,我们送去的饭菜都凉了,他却一口都不吃。”

    “他又怎么了?”叶姿皱起眉,想到方才侍女说的话,“是不是父王又回来找过他?”

    “是……但王爷来的时候将老奴们都屏退了,等老奴再进院子时,公子独自坐在床上……”她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小声道,“脸上像是肿了。”

    叶姿心中一沉,让她们先回去重备饭菜,自己则推门而入。

    ******

    屋中一片寂静,她甚至可以听到窗外枯枝被风吹得微微发颤之声,而床上的人侧身朝内,只留下沉默的背影。

    床边桌上果然放着饭菜,除牛肉羹汤还略有热气,其余的都已凉了。

    叶姿负手慢慢走到床边,见他还不回头,有意道:“那么丰盛的午饭,竟是一口都不吃吗?”

    凤羽还是静默,她已经对他这种性子见怪不怪,但想到福婶说的话,还是有些挂怀,不禁悄悄弯腰,想看看他的脸颊。

    从右脸来看,似乎并无异样,只是他侧着身子,叶姿一时无法望到他的左脸,便一撩长裙,坐在床沿。

    “我刚才听说了两个喜讯,你要不要听听?”

    以往到了这时候,凤羽应该是会讥讽或是阻止,然而这次他却真的还是不出声。从叶姿所在处望去,他的脸容笼在隐约的阴影中,微睁着眼,并没有睡着。但她竟看不清他到底望着哪里,甚至辨不清他眼里的情感。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自说自话:“北辽与朔方已经正式停战,你那位朋友靖王总算是完成了任务……”望一眼他,又试探道,“还有,据说皇上封你为世子了。”

    本以为这番话说完,他再怎样也会有所反应,却不料话语如同石沉入海,竟溅不起半点涟漪。

    叶姿坐在床沿,望着那些饭菜,忽而转身搭上凤羽右肩,想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怎料他看似文弱,却猛地抬臂往外一推,竟将叶姿推了个正着。

    “干什么?”她抓住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又是跟北胤王生气了?”

    “出去。”他终于开口,却一点情感都没有。

    “怎么老是这样?有什么事情不能说出来吗?”她最受不了他这温吞要死的模样,不由得单膝跪在床沿,手一撑,便爬在了床上。或许这举动太过大胆,凤羽不禁微微侧过脸来。

    果然,左脸上红印赫然,到现在还肿着。唇角边更是隐隐带着血痕。

    他却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很快想要重新转过脸。“别动。”叶姿按住他,语气严肃。

    他默默看着她,倒真的没有动。只是黑如曜石的眼眸愈显得幽暗,好似结了千重万重的冰,隔绝了一切暖意。

    叶姿怕他又犯倔,不敢收回手,犹豫着问道:“他打你了?”

    凤羽出乎意料地直视着她,漠然道:“你还需要问什么?”

    她一怔,紧接着道:“我不是明知故问……为什么这样狠的打你?”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本来就冷漠的眼神更变得锋利如针,似乎想以此来竖起浑身尖刺,将叶姿这个外人阻挡开去。

    她抿着唇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还是这种戒备森严的样子,便又从床上爬起,来到墙角木架边,倒了些热水在盆里,濡湿了手帕。

    回到床前,将拧干的手帕递给他。“喏。”

    他却不接。

    她哼了一声,俯着身子,将还散着温热的手帕轻轻敷在他左脸上。他的眉间不禁一蹙,不知是痛,还是别的原因。

    “死倔死倔的。”叶姿替他轻揉着被打之处,看着他清冷的眉眼,不禁幽幽叹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嗯,贴文时自己又回顾了一遍,为什么我脑海中浮现的叶姿应该是坐在床边说一句:“从今你可都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