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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退叶蓁,圣元帝放下汤勺,沉声道,“这盅汤赐给你了,趁热喝吧。”
御赐的东西谁敢拒绝,白福受宠若惊地接过汤碗,小口小口饮尽,有意夸赞叶婕妤的厨艺,又怕说错话惹怒皇上,只好闭嘴。他现在真有些猜不透皇上的心思,说他不宠爱叶婕妤吧,满宫嫔妃,唯有跟叶婕妤才能与他说得上话;说他宠爱叶婕妤吧,他在甘泉宫却总也待不住半个时辰,更未曾留宿。
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不但叶婕妤未曾生养,其余宫妃亦毫无动静,而太后非他生母,竟一点也不催促,只专心教养几位亲王留下的小皇孙。陛下今年已二十七八,倘若再无佳音,过个几年怕是会惹来朝臣非议。白福现在总算体会到“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滋味,却不敢直言规劝,唯有多挑几位美人入宫伺候,最好是叶婕妤那样才貌双全的。
思忖间,圣元帝已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窗外天光渐暗,一层阴影将他英挺冷峻的面容罩住,薄唇抿得很紧,且微微下拉,显出几分沉郁之气。
白福不知皇上白龙鱼服时有何际遇,却可以肯定他现在心情不佳,若是稍有行差踏错,恐会撞上枪口。能在未央宫里当差的内侍个个都是人精,不用大总管提醒已耳目低垂,屏声静气,不敢造次。
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时光悄然流逝,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白福恍然听见陛下低沉的声音传来,“把《诗经》拿过来,朕要看看。”
“喏。”白福连忙把书找来,放置在铺满丝绸的托盘里。
圣元帝随意翻了翻,晦涩的目光忽然定住,少顷,一字一句缓缓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白福,这首诗你会唱吗?唱来听听。”
“启禀陛下,因战乱祸起,诸侯兴灭,百姓颠沛流离,诗经里的许多调子都已失传。奴才见识浅薄,不敢献丑。陛下若真的喜欢,不如明日去请教帝师大人,他老人家或许知晓一二。”
“请关齐光唱情诗?罢了罢了。”圣元帝摇头哂笑,似想起什么,呢喃道,“某人定然会唱,只是她若唱给朕听,朕便更为可悲,倒不如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哪个女人连您的面子都不愿给?又有谁能让您可悲?白福感到难以置信,见陛下的表情由渴慕变成失落,复又转为阴沉压抑,终是不敢开口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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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侯府,上房。
赵纯熙已在偏厅里等了一个多时辰,见关素衣还未回府,不由有些焦躁。她的两个大丫鬟荷香、雪柳频频跑到二门外张望,脸上满是不耐。又过几刻钟,荷香跑回来,愤愤不平地道,“小姐别等了,咱们回去吧。夫人明知您今日要来赔罪,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擅自出门,让您干等,她这是故意晾着您呢!”
“姨母就要过门,我与望舒自小与姨母亲近,她担心我们被笼络了去,从而动摇她的地位,给我们一些下马威尝尝并不为怪。”赵纯熙捏紧帕子,暗自忍耐。
“可您好歹是侯府正儿八经的嫡小姐,难道就任由她磋磨?她这般冷待您,总该让侯爷知道才好,否则忍气吞声久了,她还当您是软柿子,捏得越发顺手。”
“无需告诉爹爹,就算与他说了又怎样?他总是让我多多讨好关氏,切莫忤逆,毕竟我的嫁妆和前程都要靠她筹谋。她还辱骂我是小妇养的,爹爹竟也听而不闻,置之不理。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果然不假。”
“小姐,奴婢说一句越矩的话,叶姨娘好歹是您的亲姨母,背后又有叶老爷、叶老夫人,婕妤娘娘,乃至于皇上撑腰,身份并非普通妾室可比,待她来日诞下子嗣,只需婕妤娘娘颁一张懿旨,便是将她提成平妻也成。那她等于与关氏平起平坐不分高低,您又何必按照侯爷的吩咐疏远叶姨娘,反倒勉强自己去亲近关氏呢?”说完这话,荷香四处看了看,颇有些做贼心虚。
赵纯熙眼眸微微一亮,复又暗淡下去,“提成平妻?会不会引狼入室?”
“叶姨娘是什么样的人,您还能不知道?她从小看着您和大少爷长大,待您们视如己出,掏心挖肺,比那关氏强了不知几何。倘若您担心她得了子嗣后人心易变,索性给她下几年药,等您出嫁,大少爷获封世子、承袭爵位,再给她一个孩子养老便是。”
能给叶繁下·药,自然也能给关氏下·药。赵纯熙心尖微颤,显然已被说动,思忖片刻又摆手道,“姨母出身低微,若想提成平妻殊为不易,还需徐徐图之。然而我时间有限,不过两三年功夫就要出阁,怕是等不到她出头了。”
“小姐您可想岔了。时间长短不但由老天爷说了算,也由咱们说了算。婕妤娘娘圣宠不衰,随便吹几句枕头风便能把叶家提携为顶级门阀,届时叶姨娘的家世也跟着水涨船高。而府里头,您和她可以联手对付关氏,将之打压下去。倘若关氏私德有亏,岂能再掌中馈再当命妇,便是关家说破天去也不占理。三面合击,只需一年半载她便成了落架的凤凰。”
“好主意!”赵纯熙拊掌低叹,继而忧虑道,“但她毕竟是皇上亲封的一品诰命,若是被打压得太狠,会不会冒犯圣颜?”
“您还怕皇上护着她,不护着婕妤娘娘不成?唯一跟随皇上出入战场的女人便是婕妤娘娘,唯一与他同生共死的女人也是婕妤娘娘,唯一舍命救驾的女人更是婕妤娘娘。而今皇上登基称帝,满宫嫔妃唯婕妤娘娘位份最高。执掌凤印,统摄六宫,椒房独宠,这般大的荣耀,莫说护持您一个,便是造就一座世家巨族也轻而易举。您且等着,待婕妤娘娘诞下龙嗣,更进一步,叶家就该一飞冲天、满门光耀,而您和大少爷是最得她看重的小辈,将来前程必定不差。您大可不必拘泥于眼前,只管把眼光放长远些。”
“我娘……”赵纯熙及时改口,“我大姨母果真能更进一步的话,我外祖父就是正儿八经的国丈,按规矩可册封国公,届时,区区关家的确不足为惧。”
“是啊,所以您何必像侯爷嘱咐的那样在关氏跟前做小伏低、委曲求全?您只管交好外家,拢住婕妤娘娘,将来必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荷香越说越觉得自己机灵,不由露出得色。
赵纯熙还在犹疑,忽见雪柳匆匆跑来,兴奋道,“小姐,方才门房给奴婢递了消息,说是婕妤娘娘赏了叶府许多东西,其中一座八尺高的红珊瑚专为叶姨娘添妆,通体晶莹,色泽艳丽,价值连城,把路人的眼睛都看直了。门房还说,单那一座红珊瑚便足以把公主陪嫁给比下去!乖乖,叶府这下出名儿了,大家都在议论呢!”
荷香连忙敲边鼓,“婕妤娘娘果然最惦记叶家,容不得旁人欺辱半分。届时叶姨娘过门便再也不用担心被那贱婢压一头了。”
“不止,叶姨娘还能反过来压夫人一头,看他们正房还敢不敢怠慢大小姐!”雪柳仰着下巴,神情极为倨傲。
有这样得力的外家,又有如此受宠的娘亲,赵纯熙还担忧什么?她心里一阵舒爽,当即就与管事打了招呼,趾高气昂地走人。至于嫁妆和婚事,都可让娘亲帮忙筹谋。她贵为婕妤,只需一句话下去,莫说让女儿嫁入世家,便是指给皇室宗亲也并非难事,而关氏若敢克扣她嫁妆,下场必定凄惨。
一行人前脚刚走,关素衣后脚就回,瞥见案几上犹带余温的茶盏,问道,“赵纯熙来过?”
“启禀夫人,大小姐等了您一下午,刚走半刻钟不到。”管事婆子边说边把桌面收拾干净。
“没等到人就走,怕是获悉叶婕妤给叶繁做脸的消息,已改弦易撤了。日后咱们这个院子再想恭迎大小姐尊驾,必是难之又难。”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不来才好呢,咱们院子里终于清净了。”明兰把锦盒摆放在书桌上,自去准备修复碎纸残片的工具。
主仆二人修书修到大半夜,终于将残片保存妥当,压入特制的夹板。明兰趁小姐沐浴的间隙,让她即兴唱一段诗歌,也好教她多识几个字。关家乃文豪世家,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连看门的大爷都能出口成章,更别提伺候主子的丫鬟。倘若没点儿好学的精神,说不得就会被主子厌弃。
关素衣枕在浴桶边沿,闭着眼睛慢慢哼唱,“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袅袅余音,悠扬婉转,却又带着诉不尽的哀愁。
明兰听痴了,捂着胸口说道,“小姐,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我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关素衣睁开双眼,望着虚空,逐字逐句解释,“汉水之南有乔木,我却不愿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游,我心渴慕却难求。汉水滔滔深又阔,水阔游泳力不接。汉水汤汤长又长,纵有木排渡不得。这首诗诉的是痴爱衷肠,却也饱含求而不得的苦痛。”
“难怪我心里这么难过。”明兰恍然,不知怎的竟流下两行眼泪,换来关素衣一声轻笑。痴情的人可悲,痴情的人可怜,痴情的人更为可笑,这辈子,她断不会沾染半分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