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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藏经阁来了一个人。来人是祁白严旧友。春节将至,祁白严忙着翻译佛经,大部分时间都在法定寺,实在没有时间接人待客。此人时间又紧,后天就要出远门,只好今天来法定寺见见祁白严。
唐施本想将空间留给二人,祁白严做手势表示不用,将人引到跟前,“这是x大的褚教授,褚陈,中文系,研究元曲的。”
唐施上前与之握手,“久仰大名。”她做元曲研究,相关论文自是有多少看多少,褚大教授在这个圈子的名声可谓不小。她本科论文、硕士论文、博士论文的参考书目里都有他。这样的人物,没有人引荐,唐施是不可能结识的。
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学术地位,不可小觑。
祁白严点点头,“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多问问他。若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探讨探讨。”对褚陈道,“这是我们学校中文系新来的老师,叫唐施,也是研究元曲,我看过她的博士毕业论文,你应该也看过,就是《元曲音韵研究》,底蕴深厚,还算有些见地。你们二人或许可以切磋一下。”
褚陈性格爽朗大方,在得知唐施也是研究元曲之后,不自觉多了一些亲近之意,两个人原本只是随意聊两句,哪曾想竟越说越多,越说越多,从杂剧说到散曲,从元人说到金人,偶尔提及唐诗和宋词,两个人的诸多观点竟都不谋而合,褚陈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小时,褚陈笑道:“后生可畏。”
唐施笑笑:“您别这样说。”
褚陈挥挥手,“哎呀,用什么敬语,随便叫,乱叫,我不怕的。”
唐施揄揶道:“我是‘后生’,您当一句‘您’,应当的。”
褚陈哈哈大笑:“是是是,是我用词不当,唐女士恕罪。”
唐施噗嗤一声笑出来。还唐女士呢!做学术的人,果真都是可爱的。纯真,严谨,偶尔显得呆板,两袖清风。
褚陈看看时间,“我差不多该走了。以后有空,可以探讨探讨。”
唐施这才注意到时间,不自觉朝祁白严看去,祁白严就坐在二人旁边,安安静静的,全程都没讲话。褚陈本是来看他的,现在却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抱歉。”唐施调回目光,语气诚恳得很,“您来看祁老师,却被我耽误这么多时间。”
“哪里的话!”褚陈一笑,“和唐老师聊天比和他聊天畅快多了!”觑了祁白严一眼,“你说是不是?”
祁白严不答话,只是对唐施道:“不要放在心上。在学术上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是好事。”
祁白严面色如常,但唐施心里总是惴惴的。她今天这般失礼,实在不应该。她不由得总往祁白严那里看,总觉得祁白严面有冷意。
唐施和褚陈互留了电话。祁白严送人出去。
两个人穿过大雄宝殿下阶梯。褚陈哑然失笑。
祁白严知道他已反应过来,微微抿唇,并不说话。
祁白严不爱说话,但褚陈并不是,他笑道:“祁白严,你这是纯粹为小姑娘的学术道路牵针引线呢,还是为我二人的未来铺路搭桥?”
祁白严并不回答,只是问道:“如何?”
褚陈和他私交良好,最是懂他的性子,若是往常,也就随他去了,偏偏今日非不按节奏来,“什么如何?”装得一手好傻,“你是说小姑娘的学术功底还是这个别开生面的相亲?”他现在恍然大悟,心里跟明镜似的,之前诸多不解的地方也理解了。若说祁白严半天时间都挤不出来他是不信的,即便真的是挤不出来,以他二人的交情,晚上过去也没什么不好,但祁白严竟叫他来法定寺,在工作时间相聚。褚陈心中虽有惊疑,但还是来了。一来,祁白严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引荐二人认识,之后更是话少,现在相亲结束,褚陈一切都明白了。
祁白严略有无奈,只好道:“都有。”
褚陈回答:“都好。”祁白严这次的行为,令人吃惊,也令人费解。老实讲,他心中发憷,实在不懂他此举何意。祁白严是个最不对感情上心的人,又遵循顺其自然一套,最不会对朋友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他从来不觉得婚姻是人生必须要有的东西,有便是有了,没有也就没有,都是人生的常态,无所谓偏重。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地做出这种事情来?褚陈想不明白,干脆就问了,“我不懂。祁白严,你这真是在介绍女孩给我认识?”
“嗯。”祁白严明显不想多说。
褚陈望着他,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走了一阵,褚陈还是感觉哪里不对。正思考间,寺门到了。
祁白严朝他点点头,“回见。”
褚陈亦点点头,“止步,你来x市再聚。”话才说完,祁白严就转身欲往回走,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褚陈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不对在哪里,叫道:“白严!”
祁白严回过头,止步于两米外,“怎么?”
褚陈笑道:“我们好久未曾去风花雪月喝茶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
祁白严看着他,反常的没有立即答应,半晌道:“今日算了,还要工作。且唐老师还在寺里。”
褚陈心中发笑,想道:人家一个二十五六的成年人,待在工作的地方,再安全不过,瞎担心什么?又者,他若还是以前的祁白严,此刻想的,便不该是工作的事,而是清楚知道他下午根本没什么闲时间喝茶。面上却道:“有什么关系!叫上唐老师一起!”
祁白严抿唇,竟让人真切看到了不愿。
褚陈不再戏弄他,走上前去,看着他道:“白严,你知道你现在的情绪叫什么吗?”
祁白严默了半晌,轻叹:“妒。”
他心中敞亮,什么都明白,却实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褚陈笑道:“你现在倒坦然了,之前为何如此?”
祁白严这几日内心波动极大,行为常常不受自己控制,颇有些烦躁不安,被友人这样问,烦躁感更甚,一时面上竟显出冷凝之色,沉默不语。
褚陈看见了却当没看见,道:“你现在的情绪又叫什么?”
祁白严嘴角抿成一条线,合着天生锋利的眉毛,竟有一丝冷酷之色,他道:“怒。”
“你怒什么?”褚陈盯着他道,“人是你介绍的,我是你叫来的,相亲的人相谈甚欢,不是你想看到的?你怒什么?你妒什么?”
“够了。”祁白严一下子有些疲惫,“褚陈,我知道你的意思。”
褚陈不再说了。
祁白严揉揉眉心,又是往常的样子,“今日的事是我不对,改日上门道歉。”
褚陈摇摇头,“我不需你的道歉。我只想知道,你既然对人家有意思,又为何介绍给我?你这样,既是对自己的不尊,亦是对朋友的不义,更是对她的不敬。白严,你乱成这样。”
是的,他乱成这样。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带着满身的羞怯和崇敬,安安静静待在他身边,万事妥帖,极尽用心,自身又是那么好,心地柔软,不卑不亢,文采斐然。朝夕相处,想不动心都难。
但他……
“我会好好想想。”祁白严并不欲多说,也不是不想说,而是心境乱得很,说不出什么,“褚陈,你今日下午该是有事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褚陈见他这幅样子,自然知道聊不出什么了,点点头,道,“我走了。以后再聊。”
祁白严回到藏经阁,二楼书房待客的茶已经被收拾干净,他常坐的案几上摆着清洗干净的茶杯、保温的沸水和茶叶,他想喝的时候,随时可以冲泡。案几上的书也被重新整理了一下,多出来的几本经典,也恰好是他今天可能会用到的。
唐施对祁白严的用心,不是看这茶,而是看这些书。她了解他的翻译进度,了解他翻译的内容,了解他的思想偏向,在此基础上,才找出了这些书。
但这些,可是这么好了解的?
她不懂梵文,又是如何找到相应的梵文原典的?她对佛典的了解,不算专业,又是如何知道此段的翻译需要某人某论的?更绝的是,她竟能隐隐猜到他是如何看待某种观点的。这种猜到,真的只是猜到?
她对他的了解,超乎人想象。
但祁白严知道,这种了解,是建立在她这月余来疯狂的阅读之上的。吃力,辛苦,默不作声,进步神速。
这是一个不需要别人明白她有多努力的小姑娘,踏实,质朴,安静。
她不说,祁白严却知道。越不说,他越是关注。
书房没有人,想来应该在楼上。祁白严想了想,终究没上去。
褚陈能明白过来,以唐施的心性,自然也能。祁白严不知如何面对。褚陈和她都是顶好的人,她自是更好。他想,若是放下自己的一些情绪,这两个人若是在一起了,也算般配。但这件事也强求不得,他只是介绍二人相识,日后会不会有发展,也看两个人缘分。
他真心盼着她好,知道自己并非良人,便只有默默了。
唐施在楼上,自然听到祁白严回来的上楼声。她本想下去,感谢一下他介绍学术上这么好的一条线给她,又打算委婉的拒绝一下这种诡异的相亲。都已经放下书了,却偏偏站不起来。这一犹豫,就错过了最好下去的时机,也放掉了积攒良久的勇气和平静。
唐施不禁想起那天晚上,祁白严问她要不要他介绍,她当时分明说的不用,祁白严是听到的,只不过他后来的回答因为街上太吵,没听清。
所以他当时说的话是和现在相关吗?不顾她的意愿,给她介绍一个方方面面都无法挑剔的人?褚陈长得好,性格好,家世不知道,但祁白严既然介绍给她,必然是不错的,学术也好,和她同一个专业研究,话题只多不少。一个看起来和她十分般配的人。
可是,这诸多的好,耐不住一个不好——
她不喜欢。
但她又不能怪他。喜欢是多么私人且无理的事情,他为她好,介绍了一个她可能会喜欢的人,他不知道,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唐施既不能下楼,也无法若无其事,不过是因为,她喜欢一个人,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