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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广岛巡礼（第1页）

广岛巡礼

这次是我自１９６４年末开始写这部《札记》以来，为时最短的一次广岛之行。在广岛只不过停留了几个小时，但它如同以往多次的广岛之行一样，再一次体验到不噤使自己对人类的悲惨与尊严进行深思，这是每一次广岛之行的一贯感受。我撰写这部《札记》的目的就在于记录下我每次旅行归来后所进行的反思。

当我到达广岛之后，立即从原子病医院院长重藤先生处得知一个最新记录。一位原弹子受害青年因病死去。人们如果不是在广岛，便有可能忘却广岛的具体惨状。坦率地说，在原弹子炸爆２０年后的今天，做到这一点并不十分困难。而在广岛，这种悲惨的局面仍然作为现实的问题而持续着。原子病医院的存在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重藤院长是抱着一种多么yin郁而苦涩的心情为这位年轻的死者送行的呢。而且，这死者只不过是在不断淌的悲惨长河中溺死的一个而已。

这位青年在四岁那一年的夏天，遭到轰炸。我们曾看到过原弹子在广岛炸爆那一天负伤的无数孩子的照片。创办杂志《广岛之河》、为广岛亲的小西信子，她将这些负伤的孩子们称之为“腐烂菩萨”实际上她可能是不想让为数如此众多的负重伤的孩子们的照片多次出现在我们的历史上。那些带着出奇平静表情的孩子们，其中大半在拍过照片后的几天之內便全都死去了。而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一个孩子，当他在成长为一名青年的某一天，却发现自己患上了病。青年人在原子病医院的病chuang上ying来了二十岁的生。

我曾多次举过这个例子。治疗病的医生在早期阶段，可以暂时控制球数量的ji增，为病人赢得一个所谓的“暑假”在原子病医院医生们的努力下，最初只有几个月，经过２０年默默无闻的艰苦奋斗之后，这一“假期”延长到两年。当它能够延至数十年时，人类将可以自豪地宣告：病已被服征。然而，目前病，这一癌仍然远比人类更占庒倒优势。当两年的“假期”过后，这位青年将不得不再次面临死亡，那时，死神绝不会放过他。如果一个持悲观态度的人将这一“假期”称之为缓期执行的期限，恐怕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这位青年却没有将这两年视为缓刑的期限。他毅然决然地希望同正常人一样生活，成为社会的一员。原子病医院的医生们为了这位青年，隐瞒了他的病历，为他寻找工作。这些医生们的行为并非是欺骗。如果说出真情，谁还会雇用一个患病的青年呢？医生们只不过是胆战心惊地采用了小小的骗术，他们不是既无所作为而又自命清的人。青年在一个印刷厂里找到了工作，伙伴们都喜huan他，他是一名好职员。

青年死后，一位有分的人来到原子病医院，据说他曾质问医院：这两年间为什么不让这位青年休养，而让他去劳动？这位有分的人之所以提出这一问题，就是他无法理解一个事实：当一个青年人为了真正有意义地度过他生命中最后的两年时光，他需要的不是睡在病chuang上，而是在印刷机轰鸣的地方和伙伴们一起劳动。因为，所谓有分的人，就意味着那是一群惯于无所事事而虚度一生的人。

青年力图在这两年里活得充实，他是一名劳动能手；他在工作岗位上出地完成了社会生活的全部任务。青年曾同一个孩相爱并订婚，这件事以说明他是何等地热爱生活，力争活在既非伪造，又非虚构的真正的现实生活中。他的恋人是一位年仅２０岁在乐店工作的孩。

还有一段揷曲以说明这位青年曾怎样度过那一段真正的社会生活。杂志《生命》的记者为了写一篇题为《光明的广岛》的报道，来到广岛采访。重藤博士向他介绍了这位青年，记者十分満意。或许因为这位青年就是光明的广岛的象征。

然而，两年过后，充实的“假期”结束了。顽固的恶心和呕吐磨折着他，于是，再次住院，所有的关节都剧痛难忍。剧烈的呕吐是病患者最难以忍受的最大痛苦，他在受尽这一切磨折之后死去了。

一星期之后，死去青年的未婚qi2到医院来了，她是来向治疗和护理过青年的医生和护士们致谢的。她带来了礼物：一对陶制的小鹿，就是那种经常摆在唱片架上或小提琴陈列柜中的陈设品。这颇符合她那在乐店工作的孩的分。这位２０岁的孩，平静而安详地道谢之后便离去了。而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她服安眠药自尽了。我望着那一对陈设品，一只拥有两支大角的健壮的公鹿和一只可爱的鹿，不噤黯然神伤，默默无语。

死去的青年在遭到轰炸时，他只有４岁，他不仅不应对战争负责，甚至连那一完全是蛮不讲理出其不意的原弹子袭击也都无法理解。就是这个幼儿在２０年之后，以他自己的体为家国承担了责任。也许他尽管是一个幼儿，只要他是这个家国的一员，就不得不被卷到这个家国最坏的选择中去。难道作为一个家国的国民竟然是如此悲惨！

但是，杀自的未婚qi2，年仅２０岁，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年龄，正是战后出生的孩子。尽管如此，她按照自己的意志，同原弹子受害青年休戚相关，在青年死后，她履行了她所能尽到的对青年的全部责任。家国未能对青年做任何事情。就是以整个家国也无法填満青年绝望的大巨的凹坑。但是一个纯属战后一代的孩，却以她追随青年而杀自的行动充填了这一黑暗的凹坑。这位２０岁孩以自己意志做出抉择的壮烈行动，不能不使目前生活在这个家国中的所有的人受到震撼。那是年轻孩为救助一个被推绝望深渊的青年而做出的绝望的选择。

她使一种价值颠倒过来了。她以一个成为牺牲品的柔弱姿态，给予家国所进行的卑鄙的欺骗，而实际上是给予一切家国的欺骗和幸存者所进行的欺骗，以致命的打击。然后，她和恋人携手并肩，共同向着以他们独自的威严所装点的死亡之国走去。那是一个绝不容许他人介的孤独而庄严的死亡之国，是一个在绝对个人意义上的仅属于两个人的死亡之国，它绝不容许导致他的恋人在幼儿时期就遭到意外袭击的家国的yin影介。无论是在病的“假期”中依然勤奋工作的青年的自制力，还是孩那坚决拒绝在未婚夫死后继续活在世上而杀自死去的决心，都是坚不可摧的，他们不会接受骗人的家国和骗人的生者。面对着那一对陶制成的健壮的公鹿和可爱的鹿，人们只能感到无限的空虚和悲哀。２０岁的孩给人们留下了稳重温柔的印象，杀自亡。她最大限度地完成了一个人对死于原子病的青年所能做到的一切。而这丝毫不存在自我牺牲之类的含义，只是出于起决定作用的強烈的爱。而这种強烈的爱还可以置换为另一种感情，那就是对我们这些幸存者和我们政治的強烈的恨。而她却没有控诉，只是默默地死去。这位２０岁的孩对我们做出了最为宽大的从轻处罚。而对于我们来说，却没有任何值得原谅的，可能只是由于这位２０岁的孩具有温顺和自尊的xing格，才未曾控诉对我们的憎恨。

关于这对恋人的死，我有一种推测。虽然它不外是一种设想，但我却相信事实就是如此。当青年以两年的“暑假”为期而就业时，恐怕他不会认为自己痊愈而开始工作了。无论医生在说着多么诚实的谎言，也无论怎样对病历保密，我想他都会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病患者，而他却敢于在病再次俘获自己之前去踏踏实实地从事劳动。

这位孩可能也是在了解真相的情况下，同这位青年开始恋爱并订婚的。否则，一对２４岁和２０岁的青年订婚岂不是为时尚早吗？他们可能已经预见到死亡的时刻即将来临，所以才很快订婚的。

当死神终于降临到青年头上时，孩或许是早有准备地安祥地选择了死亡。她既不是面对未婚夫的死，由于过度悲痛而决心随他而去，也不是因被bi绝望的深渊，除了死亡之外别无选择而杀自的。恐怕从她爱上这位青年的那一天开始，便已在注视着那近在咫尺的必然的死亡。她与青年休戚相关，她将自投到青年的命运之中，但这将是一种最为彻底的命运抉择。

众所周知，当年为了报告广岛上空的气象情况，观测机曾先于携带原弹子的机飞飞往广岛。机长是陆军少校伊萨利。１２年后，他因袭击了得克萨斯州的两家邮局而被捕。后来以神错luan为由被判无罪。而经国美复员局的神病医生证实，他的神错luan是来自于对广岛的负罪感。

当伊萨利这个国美人袭击邮局时，陪审员们，也就是普通的人都无法认定他有罪，他们曾犹豫不决。这一事实说明，就整个人类而言，广岛是他们产生共同负罪感的gen源。

如果，这里出现一个极其残的杀人犯，而导致他犯罪的gen源则是因广岛被炸而产生的绝望感。我们又有谁会有正视这一罪犯的勇气呢？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却未曾出现过最能引起我们负罪感的罪犯。对此，我们不能只称之为侥幸。这种侥幸，只有广岛人或者只剩下绝望的人们，以他们那惊人的自制力带给我们的，我们当永志不忘。

如果那位死于病，沉着而稳健的青年，没有利用两年“假期”去勤奋地工作，而是成为一个罪犯，这即便是设想，也以使我们平静的心受到沉重的打击。而实际上，青年却克制着自己送走每一个工作，并且得到了一个对他一往情深的恋人，甚至当他死后立即杀自，随他而去。我们不应忘记，这完全是一个超出常识的人间罕见的结局，甚至可以说它是离奇的。

这位青年和他的未婚qi2，如果他们成为狂人、罪犯或在道德上堕落，也只能认为这是人类的正常举动。因为他们是面临着最为深重、最为痛苦的绝望的人们。但是，他们未曾屈服，而是恬淡地保持着自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后默默地选择了威严的死。

我常常在想，向广岛投下原弹子的美军国事负责人，他们凭借着广岛市民的自我恢复能力和不使自己停留在悲惨状态之中的人类自尊，才得以置原弹子带来的灾难于不顾的。但是，我认为还必须牢记的是，就广义而言，我们人类也是凭借着这些尽管绝望但不屈服的原弹子受害者们的自制力，才得以使我们的良心获得安宁。

当然，只要我们对于来自广岛的消息不是充耳不闻，我们的良心就永远不会安宁。在这次旅行归来后，我必须将两件耳闻目睹的事记录下来。其中之一是１月１９《读卖新闻》晚刊的专栏文章。“‘给大家添烦了，我将按着上天的既定安排死去’。广岛的一个１９岁的孩留下这样一封遗书杀自了。１９年前当她还在亲体內时便遭到了原弹子的袭击。亲在原弹子炸爆３年后死去，这个孩因患原子病，从幼年起，肝脏和眼睛就不好。而且，亲死后亲也离家出走。现在她同７５岁的祖、２２岁的姐姐和１６岁的妹妹，４个弱子在艰难度。姐妹３人中学毕业之后，为生活所迫不得不立即参加工作。这位孩尽管好不容易拿到了原弹子受害者特别手册，但却无暇从容住院接受治疗。虽然家国在治疗方面采取了对策，但生活却不允许她安下心来接受心治疗。这恐怕也是原弹子受害者对策的一个漏吧！贫病jiao加的年轻生命深感自己已经疲力竭，便决定‘按照上天的安排’死去。‘按照上天的安排’，其背后包含着多少无以言状的东西…”

另一个是来自筑丰煤矿的消息。筑丰在本消费生活繁荣的时代，是一个存在着严重的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地方。这里住着许多似乎是被广岛赶出来的移民，其中可能还有一些xing，由于原弹子炸爆失去家人，因而从事着社会最底层的职业。在这里，为了编写原弹子氢弹受害书，无论怎样有效地开展国全xing调查，总有几名广岛xing躲蔵起来，不肯透姓名。

我们这些居广岛之外的人们听到这一传闻，虽然会感到瞬间的酸楚和醒悟，但这种意识很快便会消失。而在广岛的人们，除了那些原弹子受害者，或许也和我们抱有同感吧！

顺便提一下，当广岛的那位青年因病死去，他的未婚qi2紧随其后杀自亡的同一时期，东京曾举行了一个授勋仪式。将勋一等旭大绶章授予了国美空军参谋长卡尔奇斯·E·卢默大将。他是一个曾在现场参与策划向广岛、长崎投下原弹子的人物。关于这次授勋，据说府政负责人是这样解释的，他说：“我的家也曾在空袭中被烧毁，但这已经是２０年前的事了。即或我们将恩怨置之度外，向轰炸过本各城市的军人授勋，岂不更能说明大国国民的宽容与大度吗？”这种木不仁，已经是道德的堕落。在广岛人的眼里，它是一种最为厚颜无聇的背叛。我们对于政治家或官僚们的道德观实在是过分宽容了。只要他们没有贪污，新闻界就不会对他们的这种道德堕落进行攻击。然而，说出这种话的政治家们正是最卑鄙的。

在原子病医院资料陈列室旁边的一个房间里，我邀请重藤博士、《国中新闻》社论委员金井先生、杂志《广岛之河》的编者小西信子，还有在市內人私医院做事务员的年轻的原弹子受害者村户由子等四人，举行一次电视讨论会。这四位可以说是真正的广岛人，也就是能从本质上代表围绕着广岛的原弹子炸爆而存在的诸多问题的人。我来广岛主持这次讨论会。

除村户之外，其他人我们都曾多次见面。我撰写这本《札记》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介绍他们的人生观和对事物的看法。电视短片可以反映这些人们在工作中的最新成就。我为能够参加这次讨论会而感到欣喜。同时，我还感到幸运，我能够第一次听到村户这位毫不屈服的原弹子受害者的典型发言，并将它记录下来。

原弹子炸爆时，村户只不过是个小孩。疤痕改变了村户的面容，当她长大之后，每一天的希望就是想看看自己往那未曾受伤时的面容。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希望找回“失去的美”不是为了健康，只是为了找回“失去的美”她曾接受过多次手术。手术的结果使她认识到“失去的美”将永远失去，再也寻找不回来了。于是她便作为将自己关在广岛家默默生活，面带疤痕的无数孩中的一员，开始思考今后的生活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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