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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赵一亮（第1页）

第一节

我在黑瓦房读一时，赵一亮在红瓦房读初三。我在黑瓦房读二时，赵一亮却没有能到黑瓦房读一。油地镇初三生学太多，不可能个个上中。推荐时，镇上gen本就没有考虑到他。

他从此便与黑瓦房永远无缘，与学校永远无缘了。

有很长时间，赵一亮闭门不出。最初几天，他几乎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房门一关，整天直tingting地躺在chuang上，也不睡，翻着眼看房顶。他亲很担忧，怕他的脑子出问题，就总在他的房门口转，叫他起来吃东西。他倒也不发火，只是说：“我不饿。”人便―天―天地瘦下去。

他亲便来学校找我“林冰，你和―亮玩得那么好，也不去看看他。他整天躺着…”说着，眼睛里就有了泪。

我早想去看他了，可是又不知道是否合适。从前那个傲慢的、总是沉浸在优越感之中、绝不肯在人底下而只能在人头上的赵―亮，总在我眼前晃。这样一个人倒霉了，你去看他，并且你现在处在一个绝对比他优越的位置上，他会怎么想呢？我这人，似乎很小时就对人情世故很感（岁数大了之后，反而迟钝了许多）。去看―个倒霉的人，真是件很难办的事情。不看他吧，对方也许会想：好，你现在比我強了，就瞧不起人了。去看他吧，对方也许会说：你来显摆了，你来看我笑话了。即便是这两者都不会有，还有可能无端地让人家自卑。若是这样，去看的人，岂不又无端地增加了一份歉疚？

“有空去看看他吧。”赵一亮的亲说。

既然他亲这样希望我去，我当然要去看看他。那天下午，我就去了。我敲着他家的院门，不一会儿，就有脚步声走过来。

开门的是他的亲。“你来了！”他亲见了我，很兴“他在家呢…”说着将我一直引进屋里，走到赵―亮的房门口喊：“―亮，林冰来啦！”

房里没有声音。

他亲提了嗓音“一亮，林冰来啦！”

“谁呀？”赵―亮在里头含含糊糊地问。

“我，林冰。”

赵―亮将门打开了“林冰。”随即舒展双臂，双眼闭着打哈欠。那双臂抻得很用劲，仿佛练臂力把五gen弹簧都拉开了。他的样子，很慵懒，很舒适。然而，我并未从他脸上发现shu睡的余痕。

“你在吗哪？”我问。

赵―亮双手往上捋了捋头发“没事做，睡觉睡。你学习忙吗？”

“还行。”

“我是念不成书了。不过这ting好。我本就不喜huan读书。读与不读，也没有什么两样。读了又怎么样？再读几年，不还是回乡务农？想起来，读书真没有太大意思。我现在不读书了，在家睡觉睡，拉拉胡琴，比读书舒服…”

我们正谈话，他亲出去包了一纸包熏耳朵回来了，倒在―个盘子中，浇了些酱油，放到了院子里的小桌上。赵一亮轻轻拉着我的胳膊“吃点东西。”

我和赵一亮面对面坐下来，中间是―盘切好了的耳朵。他吃得很香，耳朵的脆骨在他雪的牙齿间咯吱咯吱地响。他不时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他亲说：“妈，再来一点酱油。”

“妈，有蒜瓣吗？剥两颗。”那盘子，冲他的那一面，不―会儿就快要见底了，而我这一侧，却还像河岸那样矗立着。过了―会儿，这“岸”就向他那一侧坍塌了下去了。他―边吃，一边向我不停地说话，说他新搞到了几首二胡曲子，拉起来很好听，但常要换把位，有时然地要换几个把位下去，难度ting大，但现在对他来说，已完全不成问题了。

我在他家待了一两个小时，觉得赵一亮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心里倒也坦然了。他送我到院门口时，依然还是从前的形象――yao杆很直，脑袋微微扬起，双臂jiao叉着放在xiong前。

我走到巷头，忽然起了―个要加強“我俩―如从前”这―感觉的念头，就转回来，准备向他要一块好松香（其实，我还有好松香）。走到他家院门口，就听见赵一亮在向他亲发脾气：“谁让你去叫人家林冰来看我的？我怎么啦？我怎么啦？我吗要让人家来看我？我吗要让人家来看我？…”口气很凶，并且踢翻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的亲不知什么时候回去的。当又―个什么东西被赵―亮踢翻之后，他亲骂道：“你这个畜生，还问‘怎么啦怎么啦’，你吗整天躺在chuang上像个死人一样？不想活了，门口就是大河！”

赵―亮大声叫道：“我这就去活，我这就去活！”

我怕赵―亮真的要出来活，赶紧走开了。

赵―亮并没有活，但也没整天躺着，而是不分天黑夜地拉胡琴。拉的都是―些哀怨悲愤的曲子，很投人。拉得他亲泪汪汪的，拉得他亲不住口地骂：“死吧！死吧！…”

拉了半个月胡琴，赵―亮然很潇洒地旅行去了――去海上的―个亲戚家玩去了。

过了―个月，赵―亮回来了。回来第二天，他就宣布：“我要劳动了。”他所说的“劳动”不是指帮助亲染布。他从前的骄傲在于他家的富有，但他―直就有点鄙视这使他家富有的相传了五代的作坊活计：一双手一年四季被颜染着，像什么样子？他所说的“劳动”是作为―个社员，参加地里的劳动。他亲一听说他要劳动了，就仿佛听见他说“我要活下去了”一样，眉头舒展，満心huan喜，赶紧去给他准备劳动工具。只一天的工夫，大锹、洋锹，镰刀，扁担，柳筐…就――办齐了。扁担还是―gen桑树扁担，极有柔xing。

赵―亮说：“我还得有―双草鞋。”

他亲说：“从前的人做生活，要穿草鞋。而今的人做生活，不太兴穿草鞋了。”

赵―亮却说：“不，我要穿草鞋。”

他亲马上就出去寻找草鞋，找出镇子，才买回几双草鞋来。第一回穿草鞋的人，穿不上一会儿工夫，脚就要被打破的。于是，他亲就用榔头反反复复地捶打那些草鞋，直至将它们捶打得软绵绵的。怕还要打脚，在脚后跟等关键处，又feng了几层布。

赵一亮下地活了，初时，混在人群里，不太自然。有人说：“赵大少爷，下地了！”他的脸就忽地―下红了。后来了几天，也就自然了。不过，他的形象仍然像舞台上―个演出来的“新型农民”他总穿得那么净（每换两套服），两只ku管卷得一般齐整，草帽是新的，带子雪，yao里束了gen牛带，手腕上还戴了一块从海上买回来的手表，而脚上却穿着草鞋，显得太煞有介事。他到地里劳动，他亲就为他劳动――除了不停地给他洗服，还要给他端上洗脸，还要请人帮他磨镰刀之类的工具，还要―天两次地往地里给他送吃的。

赵―亮在野外被风吹着，被太yang晒着，心情又不太坏，倒显出了油地中学的生学们所没有的健康。那天，我在大桥上碰到了他。他正挑着空筐从地里回来，见了我，就在桥上站住了“林冰！”声音很响。他将担子搁在桥栏杆上，腿双微微劈开，稳稳地站着，多解了一两颗钮扣，出结实的xiong膛来，右手拿着草帽，轻轻地扇着。那样子让人觉得，只有劳动才是件叫人心愉快的事情。

过了些子，我们又一次相遇。他说：“林冰，晚上要是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吧，把你的胡琴带来。”

晚上，我就拿着胡琴去了他家。

他很不在意地向我问了许多关于学校的情况，还向我开了个玩笑：“听说，那个叫艾雯的老师很喜huan你。”

“别听他们胡说！”

他笑了一阵说：“我们拉几首曲子吧，我―个人拉也没有多大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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