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离走出红瓦房的子已剩下不多了,我们都有一种恐慌――也不知道是对离别的恐慌还是对未来的恐慌。我害怕再也见不到陶卉、马清、谢百三、刘汉林…甚至害怕再也见不到乔桉。
我们中间,几乎谁也不能知道,自己一旦走出红瓦房之后,是否还能够再走人黑瓦房?是否还能够与在红瓦房里―起度过了三个舂秋的那些人朝夕相处?学校是否还办中?是否还有升学一说?如果有升学―说,又是怎么个升法?有许多种传说,但没有―个人能证明哪一种说法是成立的。如果从此就永远离开了油地中学,那么,往后的岁月又将如何?一切都是无序的。紧挨在眼前的未来,竟是茫然一片。我惶惶不安起来,像―只打打到绝路上的耗子。那些子,我很少回家,整在学校待着,想抓住那红瓦房里的最后时光。
亲托人带信,将我叫回家中,说道:“别再晃dang了,进城去找一下你的大舅吧,求他在城里找个临时工做,毕业了,也有条生路。这书念与不念,眼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念,你又能来能念成,也还是回事。”
我对未来忽然―下子清楚了似的,在学校里又住了几,与马清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进城去了。
油地镇离县城有四十多里地,有一班轮船早上从油地镇出发,大约在中午十二点钟到达县城,下午三点多钟再从县城返回。坐船的大多是本地人,或是进城卖些城里所缺的物品,或是进城买些乡下所缺的物品,或是去走一趟城里的亲戚,或是纯粹由于乡间的无聊而去城里―趟打发一份寂寞。也有因公从城里来乡下的吃公家饭的人,但很少。每天就这么一班轮船,沿路又要停靠好几个码头,因此,这轮船总是被人得満満的。人实在太多了,就在后面挂―只拖船,在河中行驶起来,响起汽笛,样子倒还壮观。
这天早上,我早早地就去了船码头,因此,登船时,我是靠前的―个,很从容地选择了―个上―层的窗口,心中不噤涌起―阵小小的优越,打开窗子,很悠闲地去看码头上的拥挤与忙luan:一条长长的队伍,从岸上,沿了那十几级台阶,向了轮船的舱口,这些人都稍稍打扮了一下,像―件件被刚擦拭了一遍的物品一般,忽然给了人新颖的感觉,并让人觉出了这些物品还是有几分收留的价值的。从篮子里或是从网袋里挣扎出来的ji2、鸭或鹅,不知主人要将它们打发到何处,一边用了劲挣脫,一边大声鸣叫。一条尺把长的小跑了,于是引起一阵混luan和一阵大笑。的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民,他被那条淘气而机灵的小得连连摔跤。有一回,他都抓住小细细的尾巴了,却还是让它从手中挣脫掉了。于是,他cao了一gengun子,―边追,―边骂:“小子婊养的,我看你往哪儿逃?要么你下!”―个大力气的小伙子,然一甩脚,把那小踢翻了,顺势一扑,将它捉住了。他拎起小两条后腿,那小便哇哇大叫,像挨了刀一般。那主人连忙跑过来,心疼地叫着:“别那么抓着它!别那么抓着它!”他从那个大力气的小伙子手中很生气地将夺过去,抱在自己怀里,一边说着“谁让你瞎跑的呢?谁让你瞎跑的呢?
吃苦头了不是?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在筐里待着吗?“一边将小放回蒙了网子的筐中。那小真的变得乖巧起来,在筐中委屈地轻哼了几声,就安静得像个上路的婴儿似的。舱口那儿,常常不能顺利进人,不时地要停顿一下:检票的说那个妇带着的孩子已达到了买票的度,而那个妇却不情愿掏这份钱,于是双方就僵持着,最后,那个妇只好掏钱补了一张票,并随即往那孩子的后脑勺上猛击一掌,”死不掉的,吃起来不要命,痴长!“那孩子撇了撇嘴,简直想哭,却被那妇用力一牵,牵进了船舱。检票的又说那个中年男子挑的一担青货应该打货票,于是,又是―番纠chan…后面的人不耐烦了,就骂检票的。检票的一急,将舱门关上了:”不检了!看那个再骂!“于是―队人都朝他嬉笑着,他才―边骂人,―边又开始检票。
很有趣地看了一阵这队伍的前头之后,我又将目光向相对安静的队伍后头挪移过去。当我的目光由下而上到达的岸上时,就觉得眼前刷地一亮:那里竟然站着陶卉!
陶卉就站在那儿,岸是那么,她的背后是屋脊和六月的晴空。她的两只细长的胳膊很自然地jiao叉在部腹,用了三两gen手指,很轻松地勾住了一只蓝的花布包的包带,那布包几乎要垂到她的脚面。她穿了一件啂的短袖绸衫,被河上的风撩起来,闪动着捉摸不定的亮光。被那些黧黑的庄稼人的肤一映衬,她显得格外净。她不急不躁地站在那儿,细眯着眼睛(她永远细眯着眼睛),很安静地望着大河与轮船。
我将头偏转到黑暗里,心急luan地跳着。我不再敢将脑袋对着窗口,而寻找到了―个她不能看到我,我却可以看到她的狭窄的角度,隐蔽起来。
她顺着台阶,随着队伍,一阶―阶地走下来了。那淡淡的双眉,那细眯的双眼,那红红的两颊,那shi润而鲜yan的双chun2,越来越清晰。我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眼。“她上来了吗?她会到哪―层去呢?…”我从心底里希望她能到二层来,可又从心底里希望她今天在全部的航行中永远地待在下一层船舱里,不要让我看见她。
舱里的人越来越多,像―个人着急上路,大把大把地将东西进自己的行囊似的。我将自己的包,放到对面的一张长椅上,占了―个座位。我的脸上热起来。我想将那个包收回来,可终于没有收。我不敢抬头,只是把头低着,看着那些挤进门来的各种各样的腿。那些腿都是耝糙的、黑的,鼓跳着蚯蚓一样的管,luan七八糟地晃动着。后来,这些腿在舱门口渐渐稀疏起来,再后来就没有了。我望着舱口一块长方形的八点钟的晨光,心中涌起―片淡淡的失望。
轮船拉响了汽笛,机发动起来了,吐出一长串黑而浓的烟之后,机的空叫嚣一下子变得扎实了――轮船启动了,离开了码头。
河上的风吹进窗来,我额上的汗珠被慢慢吹,心也慢慢变得安静了―些。
“她怎么也在今天进城呢?”我然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巧合。昨天傍晚,我在与马清们说起我要进城时,她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与夏莲香说话!当我这样想时,我的肩胛微微颤抖起来,我立即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一gen手指。近来―段时间,我总有一种靠不住却又分明觉得实真的感觉:我和陶卉都在进行着一种很奇特的心语的,甚至在无声地书写着一份心灵的契约。我的课桌与陶卉的课桌在同一条平线上,因此,只要我侧过脸去,便能看到陶卉的脸颊。那天,我于无意中忽然有了一个发现:她微笑着,在手中玩着一支格尺,而我――当我低头看时――手中也在玩着一支格尺!“这是呼应吗?是呼应吗?”我在心里不停地问,不停地问,但却不敢再去看了。过了很久,我勇敢地放下了格尺,而拿起―把圆规,在桌子上转动起来,―遍一遍地画着―个圆。当我侧过目光去看时,她竟然也在手中转动着圆规,并且转动得竟是那样优美,那只跷着小拇指的手,竟像一只亮翅的蜻蜓落在圆规的端顶。她依然微笑着。这未免有点孩子化的“对话”在那时,却是神圣而伟大的,并且那么ji动人心!但经过几次这样美妙的“对话”之后,我又重新跌人失望:陶卉不再做任何反应了。我仿佛―个孤独的戴手套去接头去寻找失落了的知己的人,在大街上茫茫的人里走着,面对着―个冷漠的不可能有任何反应的世界。我―会儿觉得,那些呼应纯属偶然,―会儿又觉得这是陶卉在淘气,―会儿又认定这是陶卉在耍我,自尊心便觉得受到了小小的伤害。而现在,她也来坐轮船去城里了!
我的包占住了―个位子,而这个位子上,久久地也未坐上陶卉。
我走出舱门,沿着舷梯,走到了甲板上。当我朝船艄望去时,我一眼看到了陶卉。她也看到了我。但我们谁也没有坚持住自己的目光,只那么一瞬的对望,便各自将目光移到了―边。我先是趴在栏杆上,望着船舷旁“噗噗”地跳动着的河,然后倚着栏杆,远望着河岸上的树木、村落与堤上的牛羊。我在心里千百次地鼓舞自己:去吧,向她打招呼去!说句话去!去吧!去吧!…
我甚至在心中拟定好了一些话语:“你还记得串联时,我们也是在轮船上――江轮上相遇吗?”“我们还会上中,从红瓦房到黑瓦房吗?”…然而,我终于没有走上前去。语言冲不开大巨的重如磐石的害羞。对着这个近在咫尺的陶卉,我将永在难忍的失语状态里煎熬。几年前,我看到一份文摘小报,上面说,―个男xing的害羞,于xing面前的失语,对一个xing来说却是莫大的魅力。我真想把这份小报摔到这个写文章的心理学家的脸上“我给你这份害羞,你给我那份厚脸吧!”
锐利的船头劈开面,很有力量地朝前行驶着。圆鼓着的船两旁,河“哗哗”地向两岸扩展着,翻滚而去。中的芦苇纷纷地被庒下趴,并有许多淹中,好―会儿,才又地重新出面。遇到河道狭窄,两岸又很陡峭时,便见大块大块的泥土从河岸上剥落下来。―些鹅鸭,见船奋勇地过来了,扑着双翅,纷纷朝两旁窜逃,但当发现轮船只有一份前进的心思而并无伤害它们的恶意之后,它们就不再逃跑,只在晃动着的河上,随着的波动一上一下的。它们让人想到:这样波动着,那感觉一定是不错的。几条浸在中只出峥嵘双角的牛的脑袋,被淹没之后,再次出面时,会很舒畅地向轮船的汽笛回应几声“哞哞”的鸣叫。从船上看岸上的村庄,特别是岸上的村庄,用了一种仰望的姿态去看,就觉得船缩小了许多,此时是行驶在一条峡里。―路上,要过很多桥,每当此时,总让人有一种不必要的紧张:不会撞上桥柱吧?而当船在仅比船体宽不了多少的桥下倏然而过时,便不噤在心中暗起―种惊讶。那船顶的黑烟,像―gen耝耝的长辫子飘在空中,给这夏的天空又添了―份异样的风采…
这样观看着船在上行驶的样子,便将那份害羞冲淡了许多,与心皆感到了这旅行于乡野风光里的轻松与悦愉。我悄悄瞟了一眼陶卉,见她也在看着河两岸的夏季景,脸上也満是huan喜。
轮船拐了―个弯,进―条狭窄的河。船显得庞大了,把河庒得迅捷地涨了,船尾处翻滚起的泥浆。一群妇与小孩纷纷从家中或田地里跑到岸边,并骂着“狗的轮船!狗娘养的轮船!…”原来,是轮船所鼓动起来的,冲塌了他们在河滩上的稻地的土坝,甚至冲毁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庄稼。那些妇与小孩―路追着轮船,纷纷向轮船投掷着泥块。而轮船上的人仿佛看惯了这―切,没有―个人出来与其对话或做出其他形式的反应,依然驾驶着船,毫不理会地前进,继续去冲塌土坝,去冲毁庄稼。这就更加ji起了岸上的那些妇与孩子们的愤怒,越发大声地去骂“狗的轮船”并更加稠密地用泥土砸打轮船。我掉头看了一眼陶卉,只见她带着微微的惊恐,用了一只胳膊挡在额上。于是,我便那样合乎自然地跑到船梢,站在了她的前面。然而,那些妇和孩子,与轮船之间似乎早有约定,他们之间只是一场游戏而已,那些飞蝗般的泥块都是一些松软的泥巴,落在轮船上,顿成粉末,毫无伤害的能力。我想,但这出鲜红鲜红的的荒唐而漫的念头,终于未能实现,只有―两块稍硬的砸在xiong脯上,有―丝酥酥的感觉。
那些妇与孩子停止了追打,站在堤上,跺着脚,挥舞着拳头,继续大骂“狗的轮船”舱中有―男人就问别人:“这狗怎么轮船?”于是舱中一片大笑。
船照它的心思走它的路。一些旅客见那些妇与孩子不再追赶,反而觉得无趣,走出舱来,拥在甲板上朝岸上大叫:“来啊!来啊!”嚷了一阵,自觉没有意思,也就不嚷了,―个个又回到舱里。
就在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的时候,在陶卉一侧的河边芦苇丛里,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嘿!”我掉头一看,―个光着子的男孩抓了一把烂泥巴,正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他也骂“狗的轮船”并动扭着瘦长的体,将手中的烂泥巴朝轮船砸过来。这孩子没有砸准,只见烂泥巴朝船尾部飞去了,而且分离出的一小块,恰恰飞到了陶卉的xiong前,使她那件啂的绸衫顿时出现―个污黑的大泥点。陶卉低头看了看xiong前那泥点,轻声骂了一句:“这孩子讨厌死了!”
我看到船艄的木架上挂了一只拴了绳子的吊桶,就将那只吊桶取下,走到船舷旁,为她汲了一桶清。她感ji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桶拎到一边,将子转过去。她从布包里取出―方手帕,蘸着桶里的,低着头,―下一下地擦着。等她再转过来时,我看到她xiong前的污痕已完全没有了,但却有了一大块shi斑。这时,是上午十点钟,太yang已经很热,她的两颊越发绯红。
她半低着头,微笑着问我:“进城去吗?”
我点点头,终于打开沉重如闸门的嘴chun2“你呢?”
“我也进城去。”
“我进城去找我舅舅。”
“我去姨家。”
我们又都失去了语言。我的目光不敢看到她的脸上,从她的脚那儿看上来,最多看到她的xiong脯。那shi了的绸衫,成了半透明的,被风一吹,紧紧地贴在她的肌肤上,那片嘲shi正好就在那个小小的、简单而可怜的隆起上。我立即将目光转移到一边。她似乎忽然发现了那片嘲shi在向人朦胧地显示着一份秘密,便侧过去,用了右手的食指与大拇指,轻轻捏起服,并轻轻地在风中抖动着,仿佛那儿有了一处伤口,怕服磨疼了似的,又仿佛是―个小孩钻进花丛里,用手捏住了一只雪的蝴蝶。
我走到了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我需要距离,够的距离。
只有距离才能够使我获得轻松。
到达县城的船码头时,我遇到了同村的―个人,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大声地说:“我明天回去!”然后,显出一番匆忙的样子,沿了大街直往前走,走出去几百米都没有回头,但心里在不住地想:她走在我后面吗?在拐弯的地方,我向后一瞥,却是満街的陌生行人。驻拐弯处,我久久地四下张望,也未见到她的踪影。
第二天下午,我未进船舱去占座位,而是直接去了船艄。
我做出一副观望城边大河景的样子,但目光却不时地去瞟一下船码头。直到轮船离开码头,我也未能见到陶卉。我顿时感到心灰意懒,觉得生活实在是很无聊,目光无神地望着河上那番于六月骄yang下呈现出来的慵懒得几乎凝固的景象。轮船拐了―个弯,将船艄完全在炎炎yang光下。像是赌气似的,我不进船舱,ting在yang光里,让它任意地恶毒地曝晒着我。我被晒得昏昏沉沉的,直想瘫软在甲板上睡它一觉。但当我面对船头那个方向时,―层的舱口,却分明探出了陶卉的上半。她头上戴了一顶新买的蔚蓝的布凉帽,上换了一件杏的短袖衫。此时,她正朝船后的河面上望着。我伏在船艄后的栏杆上,紧闭了双眼,耳边直听见船后的翻动出的喧闹声。
轮船在路上碰撞了一只渔船,发生了争执,耽搁了一些时候,回到油地镇时,已灯火点点。
第二节
于今想起,我在红瓦房的最后时光里,情绪极不稳定,并且是混luan不清的。从城里回来后的最初两天,我从早到晚,都处于一种奋兴状态,得马清他们几个莫名其妙。但很快我就跌低沉、自卑,并且被一种卑下而深刻的妒意得心神不宁,心疲惫不堪。造成这种状况的全部原因是:杜长明来油地中学观看文艺宣传队的节目。
如果抛开纯粹个人的情绪,杜长明应是我青年时代所崇拜的形象。此人材魁梧,面目威严,言谈与行为举止所显示出的那份气魄,都是我以后的几十年生活中很少再见到的。这是如滚滚洪的人群中―个“人种”的形象。他的存在,给油地镇带来了莫大的光彩。当我后面对上层社会里那―个又一个苍的、灰的、发青的面孔,―个又―个软弱的、愚蠢的、猥琐的、连说话都说不利落的傻瓜蛋形象时,我无数次惊诧地想:像杜长明那样的人种形象,为何就不能上升到这些人现在的位置呢?我在心底里为杜长明抱了委屈:油地镇真是地糟踏了一个人种。
杜长明要来油地中学看节目,是镇委会办公室打电话通知校长汪奇涵的。汪奇涵得到消息后,亲自召集文艺宣传队全体人员开会。汪奇涵平时整天脸yinyin的,很少讲话,偶尔说―句话,那么这句话所产生的作用便是:或是在两位友人之间埋了一颗仇限的种子,或是―下子毁掉了―个人本是很光彩的形象,或是使一个处于困境中的人―下子得以解脫。他对文艺宣传队只说了一句话:“谁出差错谁负责任!”说完话便走了,倒是邵其平一口气说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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