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王跃文
二十年前,有回往商店购物。售货员们表情统统漠然,眼睛望着街道行人。进进出出的顾客他们竟视而不见。我凑到柜台边,说了想买的东西。那位售货员奇怪地望望我,朝同事做了个鬼脸,抿嘴冷笑。然后低着眼,不再望人。收钱,找钱,发货。
我提着东西,出门好久了,脸还滚烫如火。我哪地方惹得她那么好笑?老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用语太客气了,售货员们不习惯。无意间我又拿出钱来数数,发现那售货员多找了五块多钱。
次,我顺路又去了那家商店,喊了那位找错钱的售货员。不料我话没说完,她脸铁青,恶语道:你神经病!谁多找你钱了?她的同事们,有的眼睛,有的哼鼻子,有的怪笑。我气促语,说不出话,像被当场抓住的贼,无可逃遁。我一赌气,扭头走了,退钱你不要,怪不得我。当时,我月工资还不到四十元哩。
不过,这事过去很久,我都不明:我好心好意去退钱,她凭什么要骂我呢?后来才明,说她找错钱了,等于让她在同事面前丢脸了。那是国营商店,正吃着大锅饭哩!
年岁愈长,遇事愈多,便懂得嘱咐自己心平气和,免得伤了子。世间很多事情,不是我等无名小辈管得着的,但凭自己良心做事,别人且由他去吧。这脸,我照旧和善着、谦恭着、平和着,别人的脸,不去看、不想管、也管不着。
原先在衙门公,有位官长同事,成天黑脸皱眉,忘乎所以。很多回,下级单位来办事,他总是鼻子里打哼哼,眼不望人,爱理不理。我在场见着,很是尴尬,就像自己对不住别人似的。下面来的那些人,很多是我shu识的,就更觉难堪。他们同我私下里说:没见过如此没教养的人,还什么狗庇副厅级部!我能说什么呢?只好倒茶看座,顾左右而言他。此等情状见识了几回,我就学聪明了:但凡下面来人找那位官长,我先溜了,免得难受。我实在不忍看他那张脸。
百姓看不惯员官的脸,其实百姓们自己的脸,也不尽是好看的,往大街上走走,去车站码头看看,鲜有几张和颜悦的。有两年,因工作之故,我几乎每周要坐两小时短途火车。短途只有站票,得碰运气找空座位。遇有人占着两个座位,或脆躺着占三个座位,我总是客气地问:请问这里有人吗?回答肯定是:有人。再看那答话人脸,必定冷若冰霜。可是,我知道,这座位十有八九是没人坐的。于是我每次都说:好吧,我先坐一下,来人了我再让。遇着这种邻座,两小时的车程就会变得特别漫长。
我专门琢磨过火车上旅客的脸,很有喜剧效果。国中列车的硬座车厢,通常挤得怈不通。有了座位的人,脸就莫名其妙地骄傲。站着的人,脸是羡慕的、嫉妒的、气愤的、烦躁的、自卑的,谁从边挤过,他多半会怒目而视。刚刚还是站着的,碰巧边有人下车,飞快地抢了座位,立即就变得人一等,面呈得意之。站在他旁边的,手往他靠背上搭搭,他就会拿眼去别人。
躺在卧铺车厢的人,感觉格外优越。他们的脸通常是矜持的,一般互不搭话。买着下铺票的人,自觉分不凡。睡中铺的,心有不平,会找理由安慰自己:还净些、清静些。上铺的人则觉得没面子,有的甚至会自言自语,申明自己只买着上铺,情非得已。即便能聊到一起去,往往是坐很久之后的事。说不定他们会聊一个共同感趣兴的话题:硬座车厢,那不是人呆的地方。而此时,他们的脸,定是要么自得如市侩,要么悲悯如上帝。
软卧车厢的人,尽可能优雅着。四人一间,相互客气地招呼一声。他们的脸尽量温良恭谦。他们会纵论天下大事,尽是见。国中早没世袭贵族了,谁都是平常出,躺软卧的人,大多都有过挤硬座、睡硬卧的经验,但那都是遥远的事情了。哪怕前不久他还睡在硬卧车厢里,那种卑微的感觉也是尽快忘却的好。他们gen本就不会去想像同辆列车上别的旅客,他们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员官也许正在想这次部调整,自己应该更上层楼,而谁谁也许会顶掉自己;做大生意的,须谋划资本扩张,吃掉哪家公司的市场份额。如果投机,四个人正好凑桌将。谁先打了哈欠,有人就会善解人意道:休息吧,休息吧。其实,他自己也许早困倦了。有人还会煞有介事换上睡,就像在家里或下榻五星宾馆。因为年龄和脂肪原因,四个人至少有一个人会打鼾。狭窄的空间里,空气不循环,你吐自五脏,他纳于六腑。他们是同一阶层,真可谓同呼昅、共命运了。
想想软卧车厢的上人士如此亲和友善,硬座车厢的平头百姓就有些不争气了。他们谁也不比谁贵到哪里去,只要捞着个座位,就趾气扬了。若是相互踩了脚、撞了yao,轻则争吵,重则厮打。更不用说混迹其间的小偷了,他们公然如无人之境。旅客只要捂住自己口袋就行了,别人的闲事不会去管的。倘若有人失了窃,大声呼救,四周的脸一片茫然。
你还会哭泣吗?王跃文
关于哭泣,老残先生刘鹗有段千古奇论:“人品之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xing之象也,有一份灵xing,即有一份哭泣。”
有位西方人类学家研究发现,现代人正逐渐丧失三大本能:出汗、打噴嚏和放庇。看了这个研究结果,有人也许会发笑,可这绝非儿戏。人类若不警醒,必将招致灭顶之灾。
我最近忽发杞人之忧,担心哭泣也许会是人类正在失去的第四大本能。
有年家乡发大洪,良田万顷顿成泽国,无数百姓家园被毁。目睹灾民惨状,县长噤不住辛泪长。一位当地作家在他的报告文学中写到了这位县长的哭泣,读之叫人无不唏嘘。可是,居然有人嘲笑道:他哭什么?哭有什么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xing的真诚和善良被人漠视和责难。我的家乡是屈原曾经长歌当哭的放地,那里文气很重,漫的文化人都愿意相信这是因承了屈子遗风。但屈子之风却绝不是轻飘飘的漫二字,我意象中的屈原总是双眼bao含泪:“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几年前,我参加过一个学习班。一位教授在讲台上痛陈官场败腐种种,竟不能自已,失声痛哭。全场惊愕,面面相觑,似乎这位教授的哭泣好没来由。这个学习班是培养后备部的,这些人只要学会点着头微笑,过不了几年就会飞腾达。我最终躲进书房成一统,多半因为在很多情形下笑不起来。我怀疑自己的泪腺太发达了,耳闻目睹很多事情,总是想哭。可我不敢让眼泪出来,往往仰天头摇,听凭一种酸楚的感觉顺着鼻腔和喉咙落到肚子里去。现实的生存空间其实是容不得你想哭就哭的,别人会说你懦弱、幼稚,或脆说你有病。
我曾经同几位作家朋友去湘西凤凰看望沈从文先生。沈先生是永远活着的,我不愿说是去拜谒一位作古的人。我们先看了沈先生故居,然后去了他的墓地。在故居,凝视着那些我早就shu识了的沈先生照片,真的宛如天人。墓志铭是永先生书写的,选的是沈先生自己作品中的一句话:“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要不回到故乡。”人都只可能有一种命运,昨是因,今是果。因因果果,有果有因。正如沈先生所言“凡事都若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若宿命的必然。”沈先生无意间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道尽了人生的大悲凉。最后让我想哭泣的是张兆和士的《后记》碑刻。作为夫人,她懂得沈从文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却并不完全了解他。直到斯人已逝,她说总算了解他了,却一切都晚了。其实,岂止夫人不完全了解沈先生?整个民族和家国,都曾漠视了他!夫人说沈先生“斯人可贵”平平实实四个字,叫我感悟良久。作家们凑到一起本是很热闹的,可到了沈先生墓前,大家都沉默了。读着张兆和那些文字,我心头酸楚难噤,可我只得強忍着,直到眼睛发痛。离开墓地,上了车,我才猛然意识到,作家们都没有说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竟需要为自己的真诚和善良感到愧羞?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竟需要掩饰自己纯真的灵xing?是否终究有一天,人类不再会哭泣?
讲点别的王跃文
打开电视,但见林海茫茫,潺潺。有时候我不太喜huan看人片,宁可看动物和山。可就在我欣赏云松泉的时候,片中开始有人了。原来是西南某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跑到东北拍了个叫《松花江纪行》的风光片。解说词倒还过得去,有人就让他有人吧。只是过了一会儿,这帮记者手牵手围着一棵参天大树感叹道:好大的树啊,知道它长了多少年了?一位随行的山民说,得看年轮。于是,一位油锯手便动手锯树。浑厚的男中音便夸奖我们的油锯手如何技术超。锯沫飞溅处居然打出字幕:油锯手某某某。只眨眼功夫,大树轰然倒下。漫的记者们学着山民齐声喊:啊呵呵,顺山倒了!记者们围了过去,七嘴八的数年轮。一位士故作天真道:哇,一百多年了耶!
我马上换了台,胃里堵得慌,直想呕吐。仅仅只是想知道这棵树长多少年了,就不由分说把树锯倒!我庆幸人类没有长年轮。此念一出,我立刻全发,体会到一种被yao斩的感觉。
正巧,次看报,见了一则国美生态保护的报道:一位叫朱丽叶的士,为了议抗木材公司砍伐一片红树林,在一棵树上呆了一年多。朱丽叶得到了很多环保志愿者的声援,最后迫使木材公司让步,留下了这片红树林。
看了上面的文字,只怕很多人会说我迂腐可笑或惺惺作态;而朱丽叶在他们眼里,就更是大傻蛋了。行笔到此,我几乎无法将这篇小文章写下去了。长沙人有句口头禅:讲点别的罗。那么我就讲点别的吧。
当年尼克松的共和dang2想摸清主民dang2的竞选策略,竟然闯进主民dang2总部办公楼门大厦搞听窃。这就是众所周知的门事件,二十世纪国美最大的政治丑闻。本来政声颇佳的尼克松因此而下野。在国美公众看来,这是人人嗤之以鼻的龌龊事,当时一位国中伟人却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说:尼克松,我投他一票!真是开际国玩笑。
一位下岗工人因偷窃饲料被安公抓了。审讯之后才知道,这位工人一家几口好多天没开锅了,他偷饲料不是拿去喂,而是供家人充饥。听了这个故事,我背膛发凉,默然无语。事后,同一位员官一块吃饭,我说起这事,这位员官一脸漠然,说,这种事发生好多次了。他那意思,似乎是我好没见识,大惊小怪。我的脸居然不争气,红了起来,很是尴尬,像是我真的不识趣,坏了大家的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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